第122章 谁在写我,我在记谁(2/2)
“又是个赔钱货!养着浪费粮食!”他眼中没有一丝温情,只有嫌恶,“活的留下!死的这个,扔到村西头那口井里去!”
他口中“活的”,指的是家里已经三岁的儿子。
而“死的”,就是这个刚刚降生的女儿。
孙翠娥死死抱着孩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换来的却是丈夫无情的一巴掌。
记忆的最后,是马秀莲从她怀里抢走冰冷的婴儿,而她自己,在产后的大出血和绝望中,身体一点点变冷,意识渐渐模糊。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听见孙万财对马秀莲说:“这个也快不行了,别浪费草药了,等断了气,一起扔井里,省事。”
林小满猛地抽回手,浑身颤抖,冷汗比刚才从噩梦中惊醒时冒得更多。
这不是她的记忆,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种被强行灌入的撕裂感。
这是孙翠娥的记忆,是她临终前最深刻的绝望和托付。
她终于明白了炭笔的作用。
它不是用来记录她想记录的人,而是会自动写下那些最渴望被记起、执念最深的亡魂。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必须搞清楚,守夜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像她梦中那样,被万千亡魂拖拽着,成为下一个祭品?
还是另有真相?
她当机立断,从包袱里取出那九枚铜铃。
这是上一任守夜人留下的东西,据说可以与井中亡魂沟通。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将九枚铜铃在地上摆成一个圈,然后,将那支写下了孙翠娥名字的炭笔,用力插入阵法的中心。
最后一步,她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离她最近的一枚铜铃的铃舌上。
血液融入黄铜,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房间里的风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中,那枚沾了血的铜铃,开始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九枚铜铃依次响起,铃声连成一片,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铃声三转之后,阵法中心的空气开始扭曲,一幅模糊的影像渐渐浮现。
影像中,正是那间破旧的土坯房。
孙翠娥躺在冰冷的地上,气息奄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沾满血的手指,在身下的破旧床单上,颤抖着写下两个字:“记我”。
随即,马秀莲走了进来,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经死亡。
她粗暴地将孙翠娥的尸体连同那张写了血字的床单卷起,拖了出去,毫不费力地扔进了村西的井里。
影像一转,来到了漆黑的井底。
孙翠娥的身体沉入水中,而那张写着“记我”的床单,却被一股力量托着,没有下沉。
井底深处,伸出无数只干枯瘦长的手。
林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那些手会像撕碎其他亡魂一样,撕碎孙翠娥。
可那些手没有。
它们小心翼翼地托住了那张床单,仿佛托着一件稀世珍宝。
它们合力将床单向上托举,一点点,送向水面,送向那个遥不可及的人间。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林小满瘫坐在地,久久无法言语。
她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守夜人所记录的名字,并非是守夜人高高在上的“赐予”和“引渡”。
而是井中亡魂主动的“托付”和“哀求”。
她们不是要撕碎守夜人,而是渴望借助守夜人的笔,守夜人的记忆,将她们的名字,她们存在过的痕迹,重新带回人间,哪怕只有一瞬间。
记归井,记归井……原来是“记录”,才能“归来”。
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
林小满一夜未眠,眼中却没有丝毫疲惫,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抬起左手,看着掌心那行已经与血肉融为一体的字迹。
她不再试图擦掉它,不再感到恐惧和抗拒。
她伸出右手食指,再次咬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郑重地将掌心那行字重新描摹了一遍,将那空白的“归于——”之后,也用血涂满。
这不是诅咒,是契约。
她对着自己的掌心,轻声说道,像是在宣誓:“林小满,承万千名,记万千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掌心的血墨字迹,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水汽,瞬间隐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繁复而美丽的印记——一朵盛开的墨莲纹样,九片花瓣,分明清晰,烙印在她的生命线上。
她将那支炭笔从地上拔起,擦去灰尘,重新插回发间。
这一次,它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
林小满望向窗外,南方的群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那里,还有更多的“记归井”,还有更多等待被记录的名字。
风从山峦间吹来,带着草木的气息。
空气中,仿佛传来九声清脆的铃响,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由谁而鸣。
而在千里之外的净水村井台旁,吴秀英佝偻着身子,打开一个古朴的樟木匣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崭新的炭笔放入匣中。
在匣子底部,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名字。
旧的那个是:李春花,谢了。
而在李春花的名字旁边,刚刚添上了一行新的墨迹:孙翠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