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灰不落土(2/2)
“是……是夜话会。”陈青山不敢看她,眼神躲闪,“那年冬天,村里孩子死得不正常。有人就聚在打谷场上说怪话,说井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说山神发怒了……我那时年轻,刚当上干部,我觉得那是封建谣言,会影响生产。我就……我就把参加夜话会的人都上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悔恨,“上面派人下来,把人都带走了,说是‘思想改造’。还命令我把相关的记录都销毁……可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谣言……是真的。那些孩子,死得太惨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田小满,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
“你……你是不是能听见?能听见她们说话?”
田小满没有回答他。
她捏着那张滚烫的残页,转身走出了陈家。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吴德海,她必须立刻找到他。
她在村里的旧粮仓找到了吴德海。
粮仓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袋孤零零地堆在角落。
吴德海一个人坐在麻袋上,身前放着一块磨刀石,正用一块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支老式步枪。
阳光从高窗的缝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他擦拭的枪身上,那金属的反光有些刺眼。
田小满看到,深色的枪托上,刻着一串编号:091-7。
她走过去,没有说话。
吴德海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下。
整个粮仓里,只听得见油布摩擦金属的“沙沙”声。
他就这样坐了一整夜,仿佛要将几十年的时光都擦进这支枪里。
终于,他停了下来,将擦得锃亮的步枪平放在身旁的粮袋上,动作郑重得像是在安放一件圣物。
然后,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枚生了铜锈的圆形铜扣,递给田小满。
那铜扣的样式,和张守义遗物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那年,我是民兵队长。”吴德海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命令是从公社下来的,封锁净水村,一个都不许出去,说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
他看着手里的枪,眼神空洞。
“有个女人,疯了一样,抱着个孩子就往村口的哨卡撞。我喊了话,她不听,还在往前冲……我开了枪。”
他的手指在扳机的位置上虚虚地扣了一下。
“我瞄的是她的腿。但她摔倒了,孩子从她怀里滚了出去。”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孩子没死,还在哭。赵金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把孩子抱走了。”
田小满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赵金娥埋掉的七个孩子,第八个“爬出来”的孩子,吴德海枪下的幸存者。
“张守义知道这件事。”吴德海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田小满的眼睛,“他是村长,是我打的报告。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
夜幕降临,净水村被彻底的黑暗笼罩。
田小满来到村中央的老井旁。
她没有点灯,只是在井台的空地上,将赵金娥给她的那双无名无姓的、用红布包裹的婴儿鞋,放在了一堆干柴上。
她划着了火柴,火苗舔上干柴,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双包裹着红布的鞋子被火焰吞噬后,一股奇特的风凭空在井台边旋起,卷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柱。
那些燃烧后的灰烬,没有像往常一样四散飘落,而是被风托着,盘旋上升,悬浮在半空中,不散不落,像一片黑色的星尘。
孙玉兰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也仰头看着这奇异的景象。
黑暗中,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老师,她们在等名字。”
田小满的心猛地一颤。
她顺着孙玉兰的目光望向远处通往后山的山道,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
是赵金娥。
她的手里,提着一盏灯。
不是张守义那种黑纸灯,而是一盏全新的白纸灯笼,灯面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赵金娥走到井台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将那盏空白的灯笼整个放进了火堆里。
白纸迅速被点燃,化作一团更明亮的火焰。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又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回了黑暗里,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井台上的火光渐渐熄灭,但那阵旋风未停,满天的灰烬依旧悬浮在空中,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这片土地。
田小满从口袋里拿出那支从张守义坟前捡来的炭笔。
炭笔的棱角硌着她的手心,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推卸的重量。
水比土干净,名字比遗忘更重要。
可这村子的历史,已经被泥土和谎言掩埋得太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看着那些悬浮不落的灰烬,看着脚下这片埋藏了太多秘密的土地。
重新为亡者立传,为生者正名,这件事,不能只由她一个人来做。
净水村的每一个人,都欠这些亡魂一个交代。
她握紧了手中的炭笔。
这支笔,现在该递给谁?
这沉重的历史,又有谁愿意和她一起,来写下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