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躺进去的不是死人是话匣子(2/2)
她们不是要被记,是要被回应。
而此刻,九村的井台下,正有无数声音,从漫长的黑暗中探出头来,等着一句迟来的话。
远处山梁上,一道佝偻身影伫立良久。
田有福拄着拐,远远望着井台上的陶瓮,眉头紧锁。
他不信这些,更不信亡魂能与活人对话。
可他看得真切——马秀莲那支浮出的炭笔,笔尾的胎发,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他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又停步。
怀里,那根祖传的桃木钉,不知何时,竟渗出了湿意。
田有福在山梁上站了三天。
每日清晨,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桃木拐杖,从半山腰的破庙下来,远远望着村西井台上的九只陶瓮。
雾气弥漫时,那些瓮像蹲伏的兽;日头一出,又成了哑巴般沉默的泥胎。
他不信什么“亡魂回话”,更不信一抔土、几道符就能通阴阳。
他只信祖上传下的规矩:死人不该开口,活人不该应答。
乱了阴阳,必招灾祸。
可那支浮出井口的炭笔,缠着乳白胎发,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第四日天未亮,他便下了山。
拐杖敲在冻土上,一声声沉闷,如同丧钟。
他走到井台边,冷眼打量那些陶瓮。
晨光微弱,照见瓮身刻的“听”字,笔画歪斜,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生气。
他冷笑,从怀里掏出桃木钉——那是他田家守坟人传了七代的镇魂物,专破邪祟。
“若真是鬼话,就该怕这个。”
他蹲下身,将桃木钉抵住最近一只陶瓮的封口符纸,正要刺下,却见瓮底渗出一线黑水,缓缓爬过青石板,竟不散不涸。
他皱眉后退半步,却见水中浮起一张脸。
稚嫩,苍白,眉心有一粒红痣。
是他三岁夭折的儿子。
田有福浑身一震,拐杖砸在地上。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井底寒气锁住,发不出声。
那张脸在水中静静望着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哭,只是看着他,像在等一句话。
几十年前那一夜重又压上心头——孩子断气时,他怀里空空,买不起一口薄棺,只能用草席卷了,悄悄扔在井边乱石堆。
天亮后被人发现,还骂他“绝户心肠”。
他没辩解,也不敢去收尸。
直到后来迁坟,那具小骨早已不知去向。
风停了,井口无波,唯有那黑水中的脸,依旧望着他。
田有福双膝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老泪滚落,砸进黑水,荡开一圈涟漪。
他俯下身,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爹当年……没钱埋你,用草席卷了扔井边……今日补一句:你是田家血脉,我认。”
话音落,陶瓮骤然一震。
黑水沸腾,如煮开的墨汁,猛地涌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长命锁,链子断了一截,却仍牢牢挂在瓮口,像是被人从深处递上来。
田有福认得它。
那是他娘亲手打的,给孩子戴了不到半个月,人就没了。
他颤抖着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掌心,烫得像烧红的铁。
良久,他缓缓起身,将桃木钉深深插入井台边的冻土中,喃喃道:“不是瓮会说话……是心开了缝。”
当夜,刘青山再次走进渡魂舱。
舱门闭合,铜管嗡鸣。
他不是为听,而是为说。
他将这几日收集的黄纸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生者对亡者的回应——一句句迟来的道歉、澄清、承认。
他点燃火折,投入舱底陶盆。
火焰腾起,幽蓝如霜。
井口瞬间翻涌起黑水,无数细如墨丝的触须浮出水面,悬垂半空,微微颤动,宛如千万只耳垂在听。
刘青山闭眼,低声念道:“王招娣,接生婆她侄女说,那半块铜钱早替你还了。”
“赵铁柱他爷,你画的井,后人刻在墓碑上了。”
“杨家坪老李,红薯的事,他临终前托人带话:‘是我看错了,你清白的。’”
话未说完,井中忽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像风吹过焚纸的灰烬,又像谁在梦里叹了一声。
与此同时,杨家坪的话瓮旁,陈小栓猛地抬头。
盲童嘴角微扬,声音却变了调,忽而苍老,忽而稚嫩,七八个不同的嗓音交替响起,仿佛有无数张嘴借他开口:
“谢谢……我们听到了。”
次日清晨,刘青山推门而出,寒气扑面。
屋内桌上,那本《愿偿录》竟摊开着,纸页微卷。
他记得昨夜明明收好锁进了木匣。
他走过去,伸手翻开,目光落在新增的一页上。
字迹稚拙,却一笔一划极用力,墨痕深陷纸背:
“刘青山,腊月十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