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霜叶埋尽旧蹄痕(1/2)

山雾像掺了冰碴子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西坡的橡树林上。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锅底,映得她眼尾那道浅疤忽明忽暗——那是去年冬天背山货时,被枯树枝划的,当时大山还紧张地用衣襟裹着她的脸,说要去镇上买雪花膏。

“咔嗒”一声,门轴干涩地转了半圈。秋月没回头,只听见粗布鞋底蹭过门槛的声响,带着山外泥土的潮气。她把最后一根松针塞进灶膛,站起身时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前几年替大山扛断了的犁辕时抻的。

“回来了。”她的声音比灶上的凉水还平,伸手去揭锅盖。蒸汽“呼”地涌出来,模糊了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没化的霜。

大山没应声,把肩上的竹篓往墙角一放。篓子里的草药蹭掉几片叶子,混着沾在篓底的黄泥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团深色的印子。秋月瞥见他裤脚卷着,小腿上沾着些细碎的苍耳子,还有几道被茅草划出的红痕——那不是去后山采药该走的路,后山的茅草早被他前阵子割来晒干当柴烧了。

“今天镇上集,咋没顺便买袋盐回来?”秋月用锅铲轻轻敲了敲锅沿,玉米糊糊在锅里咕嘟着,冒出细小的泡泡。她知道自己问得多余,昨天晚上她就听见他跟隔壁王婶说,今天要去东沟帮刘佳琪修漏了的鸡棚。

大山这才闷声开口:“忘了。”他往炕沿上一坐,从口袋里摸出旱烟袋,却没像往常那样让秋月帮他点上,自己划了根火柴,火苗晃了晃,照亮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比上次她帮他刮的时候密了不少。

秋月没再说话,把一碗玉米糊糊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又端过一碟腌萝卜条。萝卜是她秋天腌的,切得细细的,撒了点辣椒面,以前大山最爱就着这个吃。可今天他只是用筷子拨了拨,没动。

空气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老鼠跑过的声响,还有窗外风吹过橡树叶的“沙沙”声。秋月端起自己那碗糊糊,小口小口地喝着,玉米的香气在嘴里散开,却没往常那样暖。她想起上个月,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大山也是这样沉默地坐在炕沿上,后来她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他送刘佳琪回了邻村,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夜路。

“鸡棚修好了?”秋月放下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帕子,慢慢擦着嘴角。她的手指很细,指节有些发白,那是常年干农活磨的,指腹上全是厚茧,不像刘佳琪的手,听说常年涂着蛤蜊油,白白嫩嫩的。

大山夹了根萝卜条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才点头:“嗯,换了几块瓦,应该不漏了。”他的声音有点含糊,像是怕多说一个字就会露馅。

秋月“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放在炕边的鞋上。鞋是她去年冬天给他做的,纳的千层底,上面绣了朵小小的山菊花。可现在鞋尖磨破了一块,鞋底沾着的泥里,还混着几星点黄色的油菜花——东沟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她前几天去那边割猪草时看见过。

“佳琪说谢谢了吗?”秋月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上的羽毛,没激起一点波澜。她看见大山的手指顿了顿,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说了。”大山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还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他从竹篓里翻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手帕是天蓝色的,上面绣着两只蝴蝶,不是秋月的针脚,她从不绣蝴蝶,她只会绣山菊花,因为大山说过,山菊花像她,不显眼,却耐看。

秋月伸手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块水果糖,用透明的糖纸包着,印着好看的花纹。她记得刘佳琪上次来家里,口袋里就装着这样的糖,给了隔壁家的小石头两颗,小石头高兴得蹦了半天。

“挺甜的。”秋月拿起一块糖,放在嘴里。糖的甜味很快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橘子的味道,可她却觉得嘴里发苦,像吞了后山没成熟的野李子。

大山没说话,继续低头喝糊糊,喝得很快,像是想早点结束这顿饭。秋月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比去年稀了些,鬓角也有了点白头发,以前她总爱用手摸他的头发,说像后山的茅草,扎手却暖和。可现在,她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吃完饭,大山收拾好碗筷,要去河边洗。秋月拦住他:“我去吧,你歇会儿。”她接过碗筷,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槛边时,她听见大山在后面说:“下午我还要去东沟,佳琪说她家的磨盘坏了。”

秋月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门外的雾还没散,对面的山像蒙在一层白纱里,看不真切。她走到河边,河水很凉,冻得她手指发麻。她慢慢洗着碗,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眼尾的疤在水里晃着,像一条细小的虫子。

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总爱帮她做这做那。那时候他们住的还是土坯房,每到下雨天就漏雨,大山就整夜整夜地用盆接着,不让雨水滴到她的炕上。有一次她发高烧,大山背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去镇上看医生,回来的时候鞋都磨破了,脚底板全是泡,却还笑着说没事,只要她好好的。

那时候的大山,眼里全是她。那时候的秋天,他们会一起去后山摘野果子,大山会把最大最红的那颗塞进她嘴里;冬天的时候,他们会围着灶台烤火,大山会把她的手揣进他的怀里,说要给她暖一辈子。

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秋月想不起来了。或许是从去年春天,刘佳琪搬到邻村开始;或许是从大山第一次帮刘佳琪修房子开始;又或许,是从她自己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多,手上的茧越来越厚开始。

她洗完碗,端着碗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看见大山正站在院子里,对着竹篓里的草药发呆。竹篓里有几株蒲公英,开着黄色的小花,那是刘佳琪最爱喝的草药,说能清热降火。秋月知道,大山采这些,不是给自己喝的。

“磨盘坏了,要不要我去帮忙?”秋月把碗放在灶台上,走过去问。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大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他顿了顿,又说,“你在家歇着吧,别累着。”

秋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走到院子角落,拿起放在那里的锄头,准备去菜园里看看。菜园里种着些青菜,是她前几天种的,长得绿油油的。她蹲下来,用锄头轻轻松着土,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潮湿的味道。

她听见大山出门的声音,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雾里。她抬起头,看着他走的方向,雾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吹过菜园的篱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太阳慢慢升起来,雾开始散了些。秋月站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她走到院子里,拿起那件大山去年冬天穿的棉袄,坐在门槛上缝补。棉袄的袖口磨破了,她找了块颜色相近的布,一针一线地缝着。

线在她的手指间穿梭,像一条细细的线,想把那些破碎的时光缝起来。可她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缝不好了。就像这件棉袄,即使缝好了袖口,也回不到刚做出来的时候那样暖和了。

她缝着缝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棉袄上,洇出一小团深色的印子。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怕被别人看见。可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大山不在,刘佳琪也不在。只有那些山菊花,在院子的角落里静静地开着,不显眼,却耐看,像她自己。

中午的时候,太阳终于穿透了雾气,照在院子里,暖洋洋的。秋月把缝好的棉袄搭在绳子上晒,然后走进厨房,准备做午饭。她打开米缸,里面的米不多了,她想,下午得去镇上买些米回来,顺便买袋盐。

她刚淘好米,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大山回来了,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到门口。可门口站着的不是大山,是隔壁的王婶。

“秋月啊,在家呢?”王婶笑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刚蒸好的馒头。

“王婶,快进来坐。”秋月赶紧让她进屋,给她倒了碗水。

王婶接过水,喝了一口,看了看院子里,问:“大山呢?又去东沟了?”

秋月点点头,没说话。

王婶叹了口气,放下碗,看着秋月说:“秋月啊,不是婶多嘴,你可得管管大山。昨天我看见他和刘佳琪在东沟的河边说话,说了好长时间,刘佳琪还哭了,大山还给她擦眼泪呢。”

秋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她勉强笑了笑,说:“可能是佳琪遇到什么难事了吧,大山热心,帮衬着点也是应该的。”

“热心也不是这么个热心法啊!”王婶急了,“你看看你,整天在家累死累活的,他倒好,整天往刘佳琪那边跑。上次刘佳琪说想吃鱼,他大清早的就去河里摸鱼,摸了大半天,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也没见他对你这么上心过。”

秋月的眼睛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全是茧,还有几道没好利索的伤口。她想起大山上次摸鱼回来,她给他煮了姜汤,他却没喝几口,就说要给刘佳琪送鱼过去。

“我知道了,王婶。”秋月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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