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歧路尘(1/2)

李秋月走到山脚的岔路口时,布鞋的鞋底已经磨穿了。露水浸透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她扶着老槐树喘息,看见自己在泥地上踩出的脚印里,混着星星点点的血痕。

山雾正顺着谷口往外出,把远处的镇子罩成一团模糊的灰白。她攥紧怀里的布包,王掌柜给的钱被体温焐得发烫,隔着粗布也能摸到那些毛票的边角——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她的良心。

“等等!”

身后传来的呼喊让她浑身一僵。回头时,看见王掌柜拄着扁担追上来,蓝布褂子被晨露打湿,贴在佝偻的后背上。他跑到近前,把扁担上挂着的布卷往她怀里塞:“昨儿连夜给你做的,山里风大。”

布卷里是件半旧的棉袄,领口缝着圈洗得发白的兔毛。秋月认出这是他婆娘生前常穿的那件,去年冬天还见他拿出来晒太阳,说要留着做念想。

“王大叔……”她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拿着吧。”王掌柜抹了把额角的汗,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刚出锅的玉米饼,路上垫垫肚子。”他往山上瞟了眼,压低声音,“大山没跟来吧?”

秋月摇摇头,看见老人松了口气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她把棉袄往回推:“您留着穿,我……”

“让你拿着就拿着!”王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慌忙压低,“到了镇上先找家客栈住下,别跟生人搭话。等腿好利索了,再寻个活儿干。”他从怀里掏出张揉得发皱的纸,“这是我儿子在南方的地址,真要是走投无路了,就去找他。”

秋月接过纸条,指尖触到老人掌心的老茧。那是双常年握锄头、编竹器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总在她最难的时候,递来最实在的暖。

山雾渐渐散了,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王掌柜往镇上的方向推了她一把:“快走吧,再晚赶不上早班车了。”

秋月咬着唇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回头。王掌柜还站在老槐树下,佝偻的身影在晨光里缩成个小黑点,像株被风刮得快要弯折的枯木。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这棵槐树下总摆着他的货郎担,铁皮盒子里装着水果糖,一分钱两颗,她总缠着大山去给她买。

拖拉机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时,秋月把脸贴在锈迹斑斑的车斗壁上。风卷着路边的蒲公英飞进来,粘在她的发间。她抬手去摘,却摸到鬓角新生的白发——才三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比娘走的时候还白了。

车过砖窑厂时,她看见浓烟从高耸的烟囱里滚出来,把半边天染成灰黄色。几个衣衫褴褛的工人扛着砖坯往窑里送,其中一个瘸着腿的身影特别眼熟。她扒着车斗边缘看了半晌,心脏猛地缩紧——那是大山。

他比昨天更瘦了,脊梁骨像根突出的扁担,沾满泥浆的裤腿空荡荡地晃着,显然是伤还没好利索。监工模样的汉子拿着皮鞭抽在他背上,他踉跄了一下,却不敢回头,只是咬着牙往前挪。

秋月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拖拉机驶过窑厂大门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骂声,是大山在跟监工吵,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死死闭着眼,直到那声音被引擎声彻底吞没,才敢睁开眼,任由眼泪砸在满是尘土的车斗里。

镇上的汽车站比她想象的小,只有一间卖票的土坯房,墙上贴着泛黄的时刻表。穿蓝布制服的售票员趴在桌上打盹,看见她进来,揉着眼睛问:“去哪?”

秋月把王掌柜给的地址掏出来:“去……去这个地方。”

售票员瞥了眼纸条,在键盘上敲了半天:“三天后有趟过路车,硬座,三十五块。”

她把布包里的钱倒在柜台上,毛票角票摊了满满一桌子。数了三遍才凑够三十五块,捏着那张印着模糊风景的车票时,手心全是汗。

在车站对面的小客栈住下的第三天,秋月的腿肿得更厉害了。夜里疼得睡不着,她就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那截断银镯。接口处的锈迹像凝固的血,让她想起娘临终前的样子。

那天娘拉着她的手说:“月儿,女人这辈子就像这镯子,得经得住摔打。可要是真摔断了,也别硬往一起拼,伤着自己。”当时她不懂,总觉得日子再难,凑凑活活总能过下去。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得再牢,裂痕也永远都在。

去车站的路上,她看见个卖菜的老妇人蹲在墙角哭。菜篮子翻在地上,沾着泥的菠菜撒了一地,旁边站着个摔碎的酱油瓶,深褐色的液体在石板路上漫开。

“我的酱油……”老妇人拍着大腿哭,“攒了半个月的鸡蛋换的,就为了给孙子做顿红烧肉……”

秋月站在原地看了半晌,从布包里掏出五毛钱递过去。老妇人愣了愣,接钱时抓住她的手:“妹子,你是好人啊……”

看着老妇人佝偻着背去重新打酱油,秋月忽然想起自己藏在炕洞里的鸡蛋。那天要是没去换盐,是不是就不会撞见大山和刘佳琪?是不是就不会滚下悬崖?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是不是,就像这石板路上的酱油渍,泼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火车在暮色中驶离站台时,秋月把脸贴在布满水汽的车窗上。远处的山峦渐渐变成模糊的剪影,像她记忆里那些越来越远的日子。她从怀里掏出那截断镯子,顺着车窗缝扔了出去。银器划过夜空的瞬间,她好像听见了多年前大山在山核桃树下的笑声,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车厢里的灯亮起来时,对面座位的老太太给了她个苹果。“妹子,看你面子,是出门打工?”

秋月咬了口苹果,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嗯,去南边。”

“南边好啊,暖和。”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我儿子在那边开饭馆,让我去帮忙带孙子。说起来也可怜,他媳妇前年走了,留下个三岁的娃……”

秋月听着老太太的话,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睡着时,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山娶她的那天。红盖头被挑开时,她看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张得手都在抖。他说:“秋月,以后我一定对你好,让你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那时候的天很蓝,云很白,山里的风带着野花香。她信了他的话,相信太阳会东升西落,信河水会往低处流。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争吵声惊醒。过道里两个男人在打架,其中一个的声音特别耳熟。她扒着座位靠背看过去,心脏猛地一跳——是刘佳琪的男人。

他比在村里时更瘦了,空荡荡的裤管绑在腰上,手里攥着根磨尖的铁棍,正往另一个男人身上招呼。“你个偷东西的贼!把我婆娘的镯子拿出来!”

周围的人拉着劝着,他却像疯了似的嘶吼:“那是她的嫁妆!她跑了都没带走!你凭什么偷?”

秋月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原来刘佳琪没带走她的镯子,原来她男人还在找她。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崖底,刘佳琪的红衫子挂在酸枣枝上,像只被遗弃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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