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残烛(1/2)

李秋月在祠堂的门板上醒过来时,鼻孔里还呛着松烟味。王掌柜把马灯挂在供桌角,昏黄的光团里飘着无数细小的尘埃,落在她缠满布条的右腿上,像层薄薄的雪。

“醒了?”王掌柜的声音从阴影里钻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黑乎乎的草药汤,“先把药喝了,张郎中说你伤着骨头了。”

秋月想坐起来,右腿却传来钻心的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她偏过头,看见祠堂正中摆着的牌位,黑漆描金的字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大山呢?”她的声音比砂纸磨过还糙。

王掌柜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噼啪跳起来:“刘寡妇家闹翻天了,他被刘佳琪男人堵在炕洞里,打断了两根肋骨。”

秋月望着供桌前的蒲团,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大山还跪在这儿求老祖宗保佑他赌钱赢钱。那天他喝了酒,攥着她的手往牌位前按,说要让列祖列宗作证,这辈子只对她好。

草药汤灌进喉咙时,苦得她直皱眉。王掌柜往她嘴里塞了块冰糖,甜腻的滋味刚漫开,就被嘴角的血腥味冲散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腮帮子也肿着,是昨夜被大山打的。

“刘佳琪呢?”她又问。

“被她男人捆回去了,听说要沉塘。”王掌柜的声音低下去,“她男人在镇上砖窑厂出的事,一条腿没了,回来就撞见这档子事……”

秋月没再说话,转头看向祠堂的破门板。外面的风卷着雨点子打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外面哭。她想起刘佳琪那双总是涂着红指甲的手,想起那身晃眼的水红衫子,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

后半夜时,祠堂的门被撞开了。大山裹着一身泥和血闯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扶着他的汉子。他看见门板上的秋月,眼睛瞬间红了,挣脱旁人就往这边扑,却被王掌柜死死拦住。

“你个毒妇!”大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要不是你勾着王掌柜,我能被逮着?”他挣扎着要去踹门板,肋骨处的伤让他疼得直咧嘴,“我打死你这个贱货!”

秋月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这一笑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她倒吸口凉气,眼泪却跟着涌了出来。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大山在山核桃树下给她编花环,野蔷薇的刺扎破了他的手,他却咧着嘴说不疼。

“大山,”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分开过吧。”

大山像是没听清,愣了愣才跳起来骂:“你说啥?你想跟这个老东西跑?”他指着王掌柜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我告诉你李秋月,你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王掌柜把大山推开,往他手里塞了块伤药:“你先顾好自己吧,刘佳琪男人带了人,说明天要来找你算账。”

大山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眼神躲闪着往供桌那边瞟。秋月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累得慌。这些年的日子像场没醒的噩梦,她在梦里追着一个影子跑,跑着跑着,影子变成了恶鬼。

天快亮时,雨停了。王掌柜出去给她找吃的,祠堂里只剩下她和大山。男人靠在供桌角哼哼唧唧地换药,布条上的血渍洇开来,红得刺眼。

“秋月,”他忽然开口,声音软了些,“我知道错了。”

秋月没回头,盯着门板上的破洞看。外面的天光从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亮晃晃的一道,像把刀子。

“我以后不赌了,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大山挪到门板边,想碰她的手,又怯怯地缩了回去,“你跟我回家,我给你烧炕,给你捶腿……”

秋月忽然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大山的脸僵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祠堂外传来鸡叫声,一声接一声,刺破了山里的寂静。秋月看着男人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头发黑得像墨,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银镯子呢?”她问。

大山的眼神闪烁起来,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只断成两截的银镯子,接口处锈迹斑斑。

“我……我找回来的。”他的声音发虚,“从刘佳琪那儿抢回来的。”

秋月接过断镯子,指尖抚过上面的缠枝纹。这是娘留给她的念想,当年她出嫁时,娘哭着说,这镯子能保平安。她把断镯子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王掌柜提着篮子回来时,带来个不好的消息。刘佳琪半夜里跑了,她男人找不到人,放话说要拆了大山家的房子。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说这事是秋月惹出来的,要不是她把大山推下崖,也不会闹到这步田地。

“我先送你去后山岩洞躲躲吧。”王掌柜把篮子里的窝窝头放在门板边,“等风头过了再说。”

大山一听就急了:“凭啥让她躲?要躲也是我躲!”

“你躲?”王掌柜冷笑一声,“刘佳琪男人带了十几个窑厂的工人,个个手里拿着铁棍,你躲哪儿去?”

大山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抱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秋月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她恨过他,怨过他,可真到了这时候,却连恨的力气都没了。

后山的岩洞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躺着。王掌柜在洞里铺了厚厚的干草,又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她盖上。洞外的树枝上挂着个铜铃,他说要是有人来,就摇铃通知她。

“洞里潮,你忍忍。”王掌柜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煮鸡蛋,“我明天来看你。”

秋月点点头,看着他佝偻着背往山下走。晨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根快要被风吹断的芦苇。她忽然想起,王掌柜的婆娘前年病死了,唯一的儿子在外面打工,几年没回来过。

洞里很静,能听见外面的鸟叫声。秋月把断镯子摆在干草上,借着从洞口照进来的天光,一遍遍地摩挲着。她想起小时候,娘总在灯下给她讲故事,说山里的女人命苦,得学会忍。可她忍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忍出了什么呢?

傍晚时,王掌柜又来了。他带来了新的草药,还有件干净的蓝布衫。

“大山被刘佳琪男人带走了。”他往洞里添了些干柴,“听说要让他在砖窑厂做苦力抵债。”

秋月的心猛地一沉:“他肯?”

“由不得他不肯。”王掌柜叹了口气,“要么去抵债,要么被打断腿,他选了前者。”

秋月没说话,把脸埋进棉袄里。棉袄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是王掌柜身上的味道。她想起大山身上的味道,总是带着酒气和汗味,有时候还有别的女人的脂粉味。

“刘佳琪找到了。”王掌柜的声音闷闷的,“在镇上火车站被抓的,据说想跑去找她相好的。”

秋月抬起头:“她男人咋处置她?”

“还能咋处置?”王掌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打了一顿,锁起来了。听说她男人说了,这辈子都别想踏出家门半步。”

洞里的火噼啪烧着,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秋月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刘佳琪也好,她也罢,说到底,都是这山里的可怜人。

王掌柜走后,洞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外面的风呜呜地叫着,像有人在哭。秋月把断镯子放在胸口,感觉着那冰凉的温度,忽然想起大山刚娶她那会儿。

那时候他们住的还是土坯房,漏风漏雨的。大山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砍柴,回来时总能给她带些野果子。晚上他就坐在灶门前给她讲故事,说等攒够了钱,就盖座大瓦房,再给她买身新衣裳。

她那时候信了。她以为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大山总会变好的。可日子过着过着,就过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半夜里,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秋月吓得攥紧了断镯子,看见个黑影从洞口钻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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