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歧路尘(2/2)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时,刘佳琪的男人被乘警带走了。他路过秋月座位时,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忽然停下脚步:“你……你是山里的?”

秋月攥紧衣角,没敢抬头。

“你认识刘佳琪不?”他的声音发颤,“她是不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她是不是……”

火车鸣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乘警把他拽走时,他还在喊:“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被那赌鬼勾引的!她是个好女人啊……”

秋月趴在车窗上,看着他被拖进站台值班室。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独腿支撑的身体在地上晃啊晃,像株被狂风撕扯的野草。她忽然觉得,他们都是被困在山里的人,有人困在身体里,有人困在心里,有人困在那些永远实现不了的念想里。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高楼代替了山峦,柏油路代替了土路。秋月看着那些穿得干干净净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像粒从山里带来的尘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王掌柜的儿子在南方的小镇开了家杂货铺。见到秋月时,他愣了半晌才认出来:“是秋月婶子?”

他比小时候高了许多,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给她倒茶时,手指上还沾着烟草味——像极了年轻时的大山。

“我爹写信说了你的事。”他挠着头,把里屋收拾出来,“婶子你先住着,腿好了再说。”

秋月在杂货铺帮忙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漫长。她学着给货架上货,学着用计算器算账,学着听那些叽里呱啦的方言。镇上的人都说王掌柜的儿子捡了个好帮手,说她干活麻利,人有本分。

只有她自己知道,夜里睡不着时,她总会站在窗前,望着南边的方向。那里没有山,只有一片连着天的水,当地人叫它海。她总想起大山说过,等有钱了就带她去看海,说海水是咸的,跟眼泪一个味。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她正在整理货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王老板,有你的信!”

王掌柜的儿子接过信,看了眼地址,忽然叹了口气:“是家里来的。”

秋月的心猛地一揪。他拆开信看了半晌,抬头时眼圈红红的:“婶子,我爹……走了。”

她手里的罐头“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片溅了一地。王掌柜的脸在脑海里晃啊晃,一会儿是他背着她去看郎中的样子,一会儿是他站在老槐树下挥手的样子,最后定格在他往她手里塞钱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信上说,”年轻人的声音哽咽着,“我爹是上山给你找草药时摔的……他说你腿不好,山里的草药管用……”

秋月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忽然想起小时候打碎的那只粗瓷碗。大山把她护在身后,跟娘说碗是他打碎的,挨了顿揍也没吭声。那时候的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处理完王掌柜的后事,秋月站在老槐树下。树还是那棵树,只是更粗了些,树洞里塞满了孩子们塞的石子。她摸着粗糙的树皮,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回头时,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是刘佳琪的娘。

“秋月妹子,”老妇人的声音抖得厉害,“佳琪……没了。”

秋月愣住了。

“在南边的窑子里病死的,”老妇人抹着眼泪,“她男人去找她,回来的路上跳了河……留下个十岁的娃,在村里没人管……”

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秋月想起刘佳琪的红衫子,想起她涂着红指甲的手,想起她往大山怀里钻时的娇笑。原来再鲜活的人,也能像山间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山呢?”她听见自己问。

老妇人叹了口气:“还在砖窑厂,听说成了哑巴。那天被监工打断了喉咙,就再也没说过话。有人说看见他总在山脚下转悠,像在等啥人……”

秋月往山上望,夕阳把山尖染成了血红色。她好像看见个瘸腿的身影,背着柴捆往山下走,走到老槐树下就停下,望着通往镇上的路,一站就是半天。

回到南方的小镇时,海风吹得更凉了。秋月站在杂货铺的窗前,看着远处的渔船。王掌柜的儿子走进来,递给她个布包:“婶子,这是我爹留给你的。”

布包里是双布鞋,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老人临终前赶做的。鞋底纳得厚厚的,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野菊花——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秋月把布鞋贴在脸上,闻到了山里的味道。那是松针的清香,是泥土的腥气,是柴火的烟味,是她前半生所有的爱恨和牵挂。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站在山核桃树下,大山给她编花环。野蔷薇的刺扎破了他的手,血珠滴在花瓣上,红得像火。他说:“秋月,等秋收了我就娶你,让你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她笑着点头,看见远处的山尖上,月亮又大又圆,像枚亮晶晶的银镯子。

梦醒时,天已经亮了。秋月起身走到窗前,看见海面上的日出,红得像山里的野山楂。她拿起那双布鞋,慢慢往脚上套。鞋底很厚,踩在地上软软的,像踩在山间的草地上。

杂货铺的门被推开时,晨光涌了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迎着风走了出去。路还很长,前面或许还有更多的坎坷,但她知道,她得往前走。就像山里的河水,不管遇到多少石头,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只是偶尔,在起风的夜里,她还是会想起那片深山。想起老槐树下的石碾子,想起山涧里的青石板,想起那个叫大山的男人。他的笑声,他的骂声,他的眼泪,都像山里的尘埃,落进她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