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地契上的褶皱(1/2)
露水在玉米叶上凝成珠子时,李秋月已经站在王老五家院门口了。门楣上挂着的白幡被风扯得猎猎响,像条瘦长的白舌头,舔舐着灰蒙蒙的天。她把小柱子往背上紧了紧,孩子的脸贴在她后颈,呼吸温热,却没醒——这一路他哭累了,趴在她背上睡了大半程,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草籽。
谁啊?
柴门一声开了道缝,王老五的婆娘探出头来,眼泡肿得像两个烂桃。看见李秋月,她眼里的红血丝瞬间炸开,猛地拉开门,手里的丧棒往地上一顿:你还有脸来?!
丧棒上的白纸条扫过李秋月的裤脚,带着股烧纸的焦味。她往后退了半步,避开飞溅的泥点,声音比晨露还凉:我来谈地的事。
王老五婆娘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突然尖声笑起来,笑声刮过寂静的村道,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你男人杀了我家老头子,想拿几亩破地就抵消?我告诉你李秋月,除非他把命留下,不然......
高个子儿子从屋里冲出来,粗布孝衣的前襟沾着泥,跟她废话啥!直接把人绑了,让大山那混蛋来换!
他说着就伸手来抓李秋月的胳膊,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看着像刚刨过坟。李秋月侧身躲开,反手将小柱子往上托了托,孩子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柱子?王老五婆娘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扫过孩子蜡黄的脸。这孩子去年还跟着大山来家里讨过南瓜籽,那时他怯生生地站在门槛外,手里攥着颗野山楂,说是给五爷爷的。
地契我带来了。李秋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泛黄的麻纸。纸角卷着毛边,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浸得发蓝,是三十年前老支书写的,盖着村里的红泥印,像块凝固的血痂。
高个子伸手就抢,李秋月却往回一缩,麻纸在两人手里扯得发颤,发出细碎的裂响。我有条件。她盯着王老五婆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签谅解书,让法院轻判。
轻判?矮胖子不知何时也站在院里,手里把玩着把锈柴刀,我爹白死了?最少也得让他坐一辈子牢!
那这地你们也别想要了。李秋月把麻纸往怀里塞,转身就要走。后背却被高个子狠狠推了一把,她踉跄着扑在柴门上,额头撞在木栓上,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金星。
小柱子吓得大哭,手脚并用地捶打着高个子的胳膊:放开我娘!坏人!
小兔崽子!高个子扬手就要打,却被王老五婆娘喝住了:住手!她盯着李秋月额角渗出来的血珠,忽然叹了口气,进屋说。
堂屋里弥漫着香烛和草药混合的怪味,王老五的黑白照片摆在供桌上,相框蒙着层灰。李秋月抱着柱子坐在条凳上,凳面的木纹硌得她大腿发麻,像压着块没刨平的石头。王老五婆娘给她端来碗热水,碗沿豁了个口,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红印。
地给我们,王老五婆娘坐在对面的炕沿上,丧服的下摆扫过炕席上的烟灰,我去撤诉。但大山必须判十五年,少一年都不行。
十五年。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小柱子现在才六岁,等大山出来,孩子都二十多了,怕是早忘了爹长啥样。可她没得选,总比死刑强。
我要亲眼看见谅解书。她把地契放在桌上,麻纸被汗水浸得发皱,像片枯树叶。
王老五婆娘没说话,只是朝高个子使了个眼色。年轻人噔噔地跑进里屋,很快拿着张纸出来,上面已经签好了名字,按着红手印,像个个血窟窿。李秋月凑过去看,字歪歪扭扭的,却能认出是王老五婆娘的笔迹——去年她来借针线时,李秋月见过她绣的鞋底。
画押吧。王老五婆娘把蘸了朱砂的筷子递过来。
李秋月接过筷子,指尖抖得厉害。朱砂滴在麻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滴没擦干净的血。她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捏着这张地契,说秋月啊,地是根,守住地,就饿不死。那时她还不懂,只觉得这纸薄得风一吹就破。
娘,这是咱家的地吗?小柱子指着麻纸,眼里还含着泪。他在地里追过蝴蝶,捡过麦穗,知道那片土地能长出金灿灿的玉米。
李秋月没回答,只是用力在纸上按了个手印。红印落在墨迹旁边,像朵骤然绽放的山丹丹,艳得刺目。
从王老五家出来时,天已经亮透了。李秋月把地契交出去,换回那张轻飘飘的谅解书,纸角在风里翻卷,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小柱子趴在她背上睡着了,嘴角挂着丝口水,大概是梦到了地里的甜秆。
路过村头的歪脖子树时,李秋月忽然停下脚步。树下埋着大山去年冬天藏的红薯,说是等开春给柱子烤着吃。那时他用石头在树干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字,如今被雨水泡得发涨,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她蹲下身,徒手刨开湿土。指甲缝里灌满了泥,冰凉的土腥气钻进鼻腔,呛得她直咳嗽。刨了没多深,果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粗瓷罐,罐口用布封着,里面的红薯已经发了芽,嫩白的芽尖顶破了表皮,像些徒劳挣扎的手指。
李秋月把瓷罐重新埋好,拍了拍手上的泥。以后再也没人会来挖这些红薯了,就像再也没人会在秋收后,把最大的玉米棒子偷偷塞进她的筐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