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地契上的褶皱(2/2)

回到家时,院门口围了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二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看见李秋月额角的伤,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造孽啊......

李秋月没理他们,径直走进院子。灶房的破洞还在滴水,在水缸里敲出单调的声响,像谁在数着剩下的日子。她把小柱子放在炕上,刚要去擦脸,就看见窗台上放着个蓝布包,是刘佳琪留下的。

打开布包,里面是件半旧的棉袄,针脚密密麻麻的,是去年冬天刘佳琪给她男人做的,现在却被改成了孩子的尺寸。棉袄里还裹着个油纸包,是几块桂花糖,糖纸已经被汗浸湿了,黏糊糊地粘在一起,甜香混着皂角的味道,竟有些像多年前大山给她的那块。

李秋月把糖塞进柱子手里,孩子含着糖,咂吧着小嘴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望着孩子的笑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像被太阳晒化的冰。

下午,村支书来了,说法院已经收到谅解书,大山的案子改判了,十五年。他还带来个布包,说是大山托看守所的人转来的,里面是件旧衬衫,领口磨破了,口袋里缝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根缠在一起的头发,黑的是她的,黄的是柱子的,还有几根灰白的,大概是大山自己的。

李秋月把头发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村支书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叹了口气:要不......你搬去村东头的旧磨坊住吧,那里不漏雨。

李秋月摇摇头:我不搬。这里还有大山劈的柴,还有柱子画的画,还有灶台上没擦干净的油渍,都是家的味道。就算屋顶漏雨,就算地没了,这里也是家。

村支书走后,李秋月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大山的衣裳叠好,放进木箱最底层,又把柱子的旧鞋收起来,说不准明年还能穿。收拾到炕角时,摸到个硬东西,是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零碎的铜板,还有张纸条,是大山的字迹:给柱子买糖。

李秋月捏着铜板,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铁皮盒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起大山每次输钱回来,总会偷偷往这盒子里塞几个铜板,说攒着给柱子娶媳妇。那时她总骂他没正经,现在才知道,这笨男人也有自己的心思。

傍晚时,下起了小雨。李秋月抱着柱子坐在门槛上,看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山染成了墨色。柱子趴在她怀里,含着桂花糖,含糊不清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长高了,能背起娘了,爹就回来了。李秋月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很轻。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破洞漏下的水越来越急,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李秋月起身去拿盆接水,却看见水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额角的伤口结了层痂,像片干涸的血迹。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时,大山总说她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云彩。可现在,这泉水大概也干了。

夜里,李秋月被冻醒了。柱子蜷缩在她怀里,像只受惊的小猫。她摸了摸炕席,潮乎乎的,是屋顶漏下来的雨水。她起身去灶房找柴生火,却发现柴房已经空了,只剩下几根朽木,是大山去年劈剩下的。

她抱着朽木往灶膛里塞,划了根火柴,火苗却只跳了两下就灭了,冒出的青烟呛得她直咳嗽。黑暗中,她忽然听见院里传来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她抄起门后的扁担,悄声走到院门口,借着月光一看,是刘佳琪的男人,正背着个麻袋,往院外走,麻袋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她家的玉米。

放下!李秋月大喝一声,举起扁担就冲了过去。

那男人被吓了一跳,麻袋掉在地上,玉米撒了一地。他转身想跑,却被李秋月一扁担打在腿上,一声跪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都把地给他们了,还不让我拿点?他趴在地上,像条受伤的狗,我女儿跟人跑了,我爹被气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李秋月的扁担举在半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她看着满地的玉米,想起去年秋收时,大山和她在地里掰了三天三夜,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这些玉米是他们最后的指望,是柱子冬天的口粮。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消失在雨幕里。李秋月蹲在地上,一颗颗捡着玉米,眼泪混着雨水掉下来,砸在玉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雨还在下,屋顶的破洞漏下的水越来越急,像是永远不会停。李秋月抱着玉米,坐在冰冷的灶房里,忽然觉得这深山里的日子,就像场没有尽头的雨,淋湿了头发,浸透了骨头,却没人会给你递把伞。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写着好好过日子的纸条,纸已经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迹模糊不清。她想把它撕碎,手却抖得厉害。最终,她还是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铁皮盒里,和那些铜板放在一起。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大山会回来,会修好好屋顶,会种满地的向日葵,会像从前那样,把最大的玉米棒子塞进她的筐里。

李秋月抱着铁皮盒,靠在灶台上睡着了。梦里,她仿佛又看见大山背着半袋新米从镇上回来,裤脚淌着泥水,却咧着嘴往她手里塞了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糖。那糖在掌心化得黏糊糊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酒气,竟比灶里的火还要暖些。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破洞,敲打着水缸,敲打着这无边无际的黑夜,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悲伤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