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松针落满归途(2/2)
夜里,她躺在柱子身边,听着灶房滴水的声响,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谁的手指在轻轻挠着。她忽然想起大山被带走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只是愧疚和不舍,还有些别的什么,像藏在松针下的火种,没来得及点燃就被浇灭了。
第二天一早,李秋月背着柱子去了镇卫生院。医生说孩子是吓着了,又受了凉,得再输两天液。她摸了摸口袋里大山留下的烟盒,里面除了钱票,还有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她展开纸条,上面是大山歪歪扭扭的字,像刚学写字的孩子:
秋月,对不住。等我出来,一定好好过日子。
李秋月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把纸条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她知道这承诺有多轻飘飘,像山里的雾气,看着浓厚,太阳一出来就散了。可她还是把它藏得很好,像藏着颗快要熄灭的火星,总盼着有天能重新燃起来。
输完液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李秋月刚把柱子放在炕上,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秋月在家吗?
是村支书的媳妇,手里挎着个篮子,笑眯眯地走进来:我给你送些红薯干,柱子病了,怕是想吃点甜的。
李秋月接过篮子,说了声。
跟我客气啥。村支书媳妇拍了拍她的手,我听老支书说,大山这事儿......你别往心里去。男人嘛,谁还没犯过错,等他出来......
嫂子,我知道。李秋月打断她,不想听这些安慰的话。有些伤口,越碰越疼。
村支书媳妇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往外传。王老五......怕是不行了,他家里人正商量着要告大山故意杀人呢。
李秋月手里的篮子一声掉在地上,红薯干撒了一地,像些零碎的石头。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故意杀人......那可不是坐牢就能解决的。
你也别太担心,村支书媳妇赶紧捡着地上的红薯干,这事儿还没定呢,老支书正托人打听,看能不能......
后面的话,李秋月没听清。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她想起大山被带走时平静的脸,想起他说等我出来再还,原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村支书媳妇走后,李秋月坐在地上,看着撒了一地的红薯干,忽然觉得很累。她想放声大哭,想把心里的委屈和害怕都喊出来,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头受伤的野兽。
天黑透的时候,李秋月才慢慢站起来,把红薯干捡起来,放进篮子里。她走到灶房,想烧点热水,却发现水缸快见底了。她拿起水桶,往井边走去。
井台边积了层薄冰,滑得很。李秋月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桶,忽然看见井水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着,颧骨因为连日的劳累和忧心显得格外高,像山里营养不良的野猴。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大山总爱盯着她看,说她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人。那时她还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捻着衣角笑。可现在,这双眼睛里只剩下疲惫和愁苦,像蒙了层厚厚的灰。
李秋月打了桶水,慢慢地往回走。月光洒在小路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像根被遗忘在路边的木棍。她忽然想起大山以前总爱走在她身后,说这样能替她挡挡山里的风。那时她还笑他迷信,现在才知道,有个人走在身后,是件多踏实的事。
回到家,她把热水倒进盆里,给柱子擦了擦身子。孩子睡得很沉,大概是药起了作用,呼吸平稳了许多。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心里一紧,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往院里走。月光下,只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窗根下转悠,手里还拿着根撬棍,像是要撬窗户。
李秋月大喝一声,举起扁担就冲了过去。
那人影被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却被门槛绊倒了,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李秋月追上去,举起扁担就要打,却在看清那人的脸时停住了手。
是刘佳琪的男人,那个断了半只手掌的庄稼汉。他脸上带着酒气,眼睛通红,看见李秋月,忽然怪笑起来:你男人把我女人拐跑了,我就......我就把你家东西偷光!让你也尝尝滋味!
李秋月的手气得发抖,扁担在手里晃了晃,却终究没打下去。她知道他心里苦,被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的男人一起背叛,换谁都受不了。
你走吧。李秋月放下扁担,声音冷得像冰,这里没你要的东西。
刘佳琪的男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放他走。他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李秋月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背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的,像棵被蛀空的树。
李秋月站在院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这深山里的日子,就像个无底的泥潭,不管是谁,掉进来就很难再爬出去。大山是这样,刘佳琪是这样,刘佳琪的男人也是这样,而她自己,恐怕也早就陷在里面了。
她转身往屋里走,脚边的积水映着天上的月亮,碎成一片亮晶晶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眼泪。灶房顶上的破洞还在滴水,滴答,滴答,敲在水缸里,也敲在她的心上,像是在数着这难熬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回到屋里,李秋月把柱子往身边挪了挪,紧紧抱住他。孩子在梦里咂了咂嘴,大概是梦到了桂花糖。她低头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轻声说:柱子,别怕,娘在呢。
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像谁在低声哭泣。李秋月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默默地想:大山,你说的好好过日子,还算数吗?
夜很长,长得像没有尽头的山路。李秋月抱着孩子,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听着灶房滴水的声响,像在听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