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苔痕覆阶(2/2)
松树林里传来松涛声,像谁在叹息。刘佳琪往山下走时,看见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山路染成金红色。崖边的野葡萄藤被晒得发亮,挂着的水珠像串碎银子,她忽然看见藤蔓间缠着块蓝布,是李秋月坠崖时穿的那件褂子,布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只想要飞的鸟。
回到院子时,芦花鸡正蹲在鸡窝里打盹。刘佳琪往食槽里撒了把米,看见鸡翅膀下露出点白——是新下的蛋,温热的还带着体温。她想起李秋月总把刚下的蛋攒起来,说要给大山补身子,却在他又一次输光钱时,把一篮子蛋全摔在了院里,蛋壳混着蛋黄溅在梨树上,像开了树的梨花。
柴房的墙角堆着些柴火,是刘佳琪昨天劈的。斧头落下时,她总想起大山劈柴的样子,他抡着斧头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木屑溅在他黧黑的脸上,李秋月就站在廊下喊,手里端着的水碗晃出细弱的水线。现在斧头柄上结着层薄苔,像谁的手摸过留下的痕迹。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刘佳琪躺在李秋月的炕上,闻着被面里透出的皂角味,忽然听见院里有脚步声,轻得像猫踩在棉花上。她披衣出来时,看见月光下的梨树下站着个影子,穿着天蓝布裤子,梳着两条粗辫子,正弯腰捡着什么。
秋月?刘佳琪的声音发颤。
影子猛地回头,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有团模糊的光。刘佳琪吓得后退,撞在门框上,再定睛看时,院里空荡荡的,只有芦花鸡在鸡窝里扑腾了两下,落下根雪白的羽毛,飘在积着雨水的青石板上,像叶小小的船。
第二天清晨,刘佳琪在梨树下发现了串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鞋印,一直延伸到院门外的石板路,最后消失在通往山涧的方向。她沿着脚印往前走,在溪边看见块被水冲上岸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字,是大山去年给李秋月做的洗衣板,后来被他劈了当柴烧,只剩这么块小木头。
王老汉来送菜时,看见刘佳琪正把木牌往土里埋。这地方邪性,老人叹了口气,你还是回村吧,别在这儿耗着了。
刘佳琪没说话,只是往木牌上培了层土。山风吹过松树林,传来阵阵涛声,像李秋月在低低地唱着什么,调子很熟,是她以前纳鞋底时哼的,刘佳琪跟着学过两句,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词。
秋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阶前的青苔上。刘佳琪把李秋月的棉被收进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尾,被角的补丁在昏暗的光里若隐若现。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忽然想起李秋月说过,人心就像这灶膛,得常添柴才不会凉。
锅里的玉米糊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刘佳琪盛了一碗,放在八仙桌上那只缺角的瓷碗旁边,又往碗里搁了朵刚摘的野菊。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淌,在石阶上冲出深深的凹痕,覆着的青苔被冲刷得发亮,像谁的眼泪,年复一年,从未干涸。
松树林里的新坟上,野葡萄藤爬得越来越高,把小小的布偶裹在中间,银锁片在藤蔓间偶尔闪一下光。山涧的溪水涨了又落,李秋月那件蓝布褂子被冲到下游,挂在块礁石上,被来往的山风吹得不停摆动,像在招手,又像在告别。
只有那座土坯房的门,总在傍晚时虚掩着,廊下的竹篙上搭着洗好的衣裳,灶房里飘出玉米糊的香气。路过的山民说,看见过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院里晒被子,背影很像李秋月;也有人说,那是刘佳琪,她把这里当成了家。
秋雨连下了半月,院门前的石板路长出厚厚的青苔,把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全盖住了。刘佳琪站在廊下,看着雨丝织成的帘,忽然听见鸡窝里传来芦花鸡的啼叫,嘶哑却有力,像是在提醒谁,该添柴做饭了。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墙上李秋月贴的灶王爷像,纸已经泛黄,却还牢牢地粘在土墙上,守着这空荡的屋子,守着那些被雨水泡软的回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