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勒出紫红(2/2)
村里人来抬大山的时候,刘佳琪往坟头撒了把米。那米是她从家里偷偷装的,粒大饱满,不像李秋月米缸里那些带着糠壳的糙米。她想起秋月曾跟她说,大山总嫌她做的饭糙,不如邻村刘寡妇做的精细。当时她还得意地笑,现在才知道,那糙米饭里藏着多少舍不得——舍不得买细粮,舍不得给自己添件新衣裳,却把攒下的钱,一次次塞给了赌徒和......她这样的人。
下山的时候,刘佳琪在崖边停了停。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飞,像李秋月散开的长发。她往下看,看见崖底的河水闪着光,水面上飘着片蓝布,是秋月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她忽然想起大山说过,秋月刚嫁过来时怕水,每次去河边洗衣服都要他陪着。他还说,有次秋月掉水里,是他跳下去把人捞上来的,当时她冻得嘴唇发紫,却抓着他的胳膊笑,说大山哥你真好。
回到家时,男人正坐在堂屋里抽烟。地上的烟头堆得像座小山,他看见她,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地契呢?
刘佳琪愣住了。她这才想起,大山那天去她家,就是为了拿地契换钱。他说等还了钱,就带你走,去镇上住砖瓦房。她当时信了,帮他翻箱倒柜找藏在房梁上的红布包,没看见他眼里的犹豫。
说话啊!男人猛地站起来,皮带又扬了起来。
刘佳琪忽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她想起李秋月最后看她的眼神,没有恨,只有一片空茫,像深冬的山涧,结了冰,连鱼都死绝了。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扔在男人面前——那是她偷偷从大山身上摸来的地契,上面还沾着点暗红的血。
拿去吧。她的声音很轻,换了钱,买口好棺材,给他们俩。
男人欢天喜地地打开油纸包,刘佳琪转身往灶房走。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往里面撒了把米,又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像很多年前,她在李秋月家灶房里看见的那样。
那天的玉米糊熬得很稠,不焦不糊,冒着热气。刘佳琪盛了一碗,端到院门口,对着后山的方向。风吹过来,带着松树林里的气息,她仿佛看见李秋月从山上走下来,穿着天蓝布裤子,鬓角别着朵野蔷薇,笑着说佳琪你也学会熬玉米糊了。
芦花鸡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在她脚边啄着地上的米粒。刘佳琪蹲下来,摸了摸鸡的头,它抖了抖羽毛,没躲。她忽然想起李秋月说过,这鸡通人性,知道谁对它好。
日头偏西的时候,刘佳琪锁了院门。她没带多少东西,只揣了那支断了尾的凤凰簪,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走在山路上,她看见王老汉赶着牛往回走,牛背上驮着捆松枝,是给那座新坟添的。
妹子,这是要走?王老汉问她。
刘佳琪点点头,没说话。
走吧,老人叹了口气,这山,困住太多人了。
山风卷着落叶往远处飘,刘佳琪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土坯房的烟囱里,终于升起了一缕烟,细细的,像根线,系着松树林里的新坟,系着老梨树下的芦花鸡,系着那些被山雾泡软的日子,慢慢飘向天边。
很多年后,有人说在镇上见过刘佳琪,她开了家小面馆,卖玉米糊,说那是她一个故人教的。也有人说,她回了娘家,守着爹娘过活,再没嫁过人。
只有后山的松树林,一年比一年茂盛。那座没立碑的坟上,野葡萄藤爬得老高,每年秋天都结满紫黑的果子,酸得人牙根发软。有人去砍柴时,偶尔会看见坟前放着碗玉米糊,还冒着热气,像刚盛出来的一样。
井台上的木桶被修好了,裂缝处钉着块铁皮,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灶房的米缸总是满的,有人说,是李秋月夜里回来添的;也有人说,是大山的魂灵在守着,怕她回来时饿着。
只是那只芦花鸡,每天天不亮就站在老梨树上,对着后山的方向叫,叫得又急又响,像是在喊谁的名字。叫声穿过晨雾,越过松树林,落在那座新坟上,惊起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山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