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褪色的花布(2/2)
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比命还重要。
赔就赔!佳琪把布往地上一摔,用脚踩着,一块破布而已,我给你扯新的!
大山突然冲过来,一把推开秋月,把佳琪护在身后。你个丧门星!一块破布也值得撒泼?他扬手就要打,却被秋月死死抱住了胳膊。
那是给娃做袄的布!秋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大山的胳膊上,像滚烫的油,你把娃的命都赌没了,现在连块布都要抢吗?
大山的胳膊僵住了,像被冻住了。他看着地上的花布,又看看秋月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那个夭折的娃——那是个男孩,眉眼像秋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娃走的那天,大雪下了三尺厚,秋月抱着冰冷的娃,坐在炕角哭了三天三夜,他却在赌场里,用给娃买棺材的钱,赢了又输了。
我......大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佳琪趁机拉起大山的手,往院外拖。大山哥,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她的声音又甜了起来,像刚化的糖水。
大山被她拖着,脚步踉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花布,像丢了魂。走到院门口时,他突然回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那布......你捡起来吧。
秋月蹲在地上,捡起被踩脏的花布,破口处的线头乱糟糟的,像娃哭闹时揉乱的头发。她把布搂在怀里,像抱着娃冰冷的身体,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地掉,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像片被雨水泡透的土地。
院外传来佳琪的笑声,还有大山的吆喝声,渐渐远去,被山谷吞了进去。秋月抬起头,看见墙角的蜘蛛网被风吹得摇晃,网上的蜘蛛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网,像件破了的衣裳。
她慢慢站起身,把花布铺在灶台上,用湿抹布擦去上面的泥印。擦到那道撕开的破口时,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根细小的骨头,藏在布缝里,已经发黄了。
是娃的乳牙。
去年春天娃换牙时,她把掉下来的小牙收在布兜里,想等他长大了给他看。后来娃没了,布兜也不知丢在了哪里,没想到藏在了这花布里。
秋月捏着那根小骨头,放在手心里,凉飕飕的,像块冰。她突然想起娃换牙时,说话漏风,把说成,逗得她直笑,大山那时也还没那么好赌,坐在炕沿上,看着娃,嘴角带着笑,像个正经的爹。
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是热的,烫得手心发疼。秋月拿起针线,开始缝补那道破口。针脚比刚才更歪了,像条曲曲折折的路,找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太阳升到头顶时,她终于缝好了。破口处多了块补丁,是用她旧棉袄上拆下来的蓝布补的,蓝一块粉一块的,像朵开败了又被粘起来的花。
秋月把缝好的花布叠起来,放进炕头的木箱里,压在最底下,上面盖着她那件打满补丁的单衣。她知道,这件小褂怕是做不成了,就像这日子,破了,补了,还是破的,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灶房的豁口碗还空着,秋月舀了半瓢水,倒进锅里,想烧点热水喝。火石擦了几下就着了,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的响声。她坐在灶门前,看着火苗忽明忽暗,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像个人在跳舞,却没什么看头。
院门口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子。秋月想起小时候,娘总说,秋天落叶,春天发芽,日子就像这树,总有盼头。可她的盼头,像这锅里的水,烧着烧着,就干了,只剩下锅底的黑垢,擦不掉,也洗不净。
傍晚时,大山回来了,是被两个赌场的人架回来的。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流着血,像条被打残的狗。赌场的人说他输了钱还想赖账,让秋月赶紧凑钱,不然就卸他一条腿。
秋月没说话,走到炕边,掀开炕席,拿出藏在底下的小布包——那是她偷偷攒的二十个鸡蛋,原本想换点盐,现在只能拿去抵账了。
赌场的人掂了掂布包,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山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叫疼,嘴里还在嘟囔着佳琪......我的钱......。
秋月蹲在地上,收拾着地上的碎玻璃,手指被划了道口子,血滴在玻璃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她抬头看了看天,蓝得有点假,像块被人洗过的布,干净得让人心里发慌。
远处传来开山的炮声,比昨天更响了,震得屋顶的土簌簌往下掉。听说矿山要往深处挖,要把这山掏空,挖出更多的煤,赚更多的钱。可这山里的人,像这煤一样,被挖着,燃着,最后变成灰,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
秋月把碎玻璃扫到墙角,用土埋了。她走到院门口,看着通往山下的路,弯弯曲曲的,被落叶盖着,像条被人遗忘的蛇。佳琪没回来,大概是跟大山在哪个角落里鬼混,或者,是回了她自己那个没什么温暖的家。
夕阳西下时,锅里的水早就烧开了,又凉透了。秋月没喝,把水倒进了喂鸡的石槽里。鸡早就被大山拿去抵债了,石槽空了很久,积了层灰,水倒进去,灰都浮了起来,像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关上门,插上门栓,门轴发出的响声,像在叹气。走进里屋时,大山已经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嘴角还流着口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秋月吹灭了灶房的火,屋里顿时黑了下来,只有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画着格子,像张网,把她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她躺在炕的另一头,离大山远远的,中间像隔了条河。后腰的旧伤又开始疼了,隐隐约约的,像有人在里面撒了把盐。秋月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浮现出那块花布,粉底色上的迎春花,黄灿灿的,像娃笑起来的样子,却再也看不见了。
夜渐渐深了,山里的风呜呜地叫,像有人在哭。屋顶的破洞还在往下掉土,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数着什么,又什么都数不清。秋月知道,明天还会是这样,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她还会坐在灶门前,缝补那些永远也缝不好的破洞,像这深山里的石头,沉默,坚硬,却早已被岁月磨得没了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