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磨秃的镰刀(1/2)
李秋月走到镇子口时,鞋底已经磨穿了。脚趾蹭着粗砺的石板路,渗出血珠混着泥,在青灰色的路面上留下细碎的红痕。她扶着路边的老槐树歇脚,看见树影里蜷缩着个乞丐,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窝头,看见她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大约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比他还像要饭的。
包袱里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只剩下老婆婆给的布包里那几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她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得两腮发酸,才想起临走时老婆婆往布包里塞了把镰刀。那是把磨得发亮的旧镰刀,木柄处被摩挲得光滑,尾端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拿着吧,”老婆婆当时往灶膛里添着柴,火星溅在她手背上,“山里人走到哪儿,都得有把吃饭的家伙。”
吃饭的家伙……李秋月摸着冰凉的镰刀刃,忽然笑了。她这辈子的吃饭家伙,先是爹娘给的这副身子,后来是大山家那几亩薄田,如今走投无路,倒要靠这把镰刀讨生活了。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头铺到西头,两旁的土坯房歪歪扭扭,檐下挂着些褪色的幌子。她沿着街边走,看见个染坊门口挂着“招帮工”的木牌,红漆写的字掉了一半,剩下的“招”字像个咧开的嘴。她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去。
染坊老板是个瘸腿的中年男人,正蹲在院子里搅靛蓝。看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干啥?”
“老板,我想找活干。”李秋月的声音有点发紧,手心的汗沾在镰刀木柄上,滑溜溜的。
男人这才抬起头,上下打量她一番。他的目光在她沾着泥的布鞋和凌乱的头发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她怀里的包袱上:“会干啥?”
“会……会搓麻绳,纳鞋底,还会……”她想说会种地,又觉得在染坊说这个没用,“还会挑水劈柴。”
男人嗤笑一声,手里的木桨往靛蓝桶里一戳,溅起几点蓝沫:“我这染坊不要绣花的,要能扛布的。你这身板,扛得动十斤重的布疋?”
李秋月攥紧了手里的镰刀。她确实扛不动,这两年在大山家,地里的重活被他抢着干——说是抢着干,其实是嫌她干活慢,宁愿自己累点,也懒得看她磨磨蹭蹭。结果呢,他把力气都用在了赌桌和刘佳琪身上,倒让她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
“我能学。”她咬着牙说。
男人歪了歪头,像是觉得稀奇:“你男人呢?让你一个女人家出来抛头露面?”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镰刀割了下。她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男人在身后喊:“喂!包吃包住,一天两毛工钱,干不干?”
她的脚步顿住了。
当晚,李秋月就睡在了染坊后院的柴房。稻草堆里藏着些谷糠,被她扫到一边,铺了层干净的干草当床。墙角堆着些染坏的布头,蓝一块紫一块,像极了大山赌输钱时的脸。她把镰刀放在枕边,冰凉的金属贴着脸颊,倒让她踏实了些。
同屋还住着个叫春桃的姑娘,是从邻村来的,说话带着点口音。见她铺床,凑过来说:“妹子,你是哪儿来的?我咋没见过你。”
“山里来的。”李秋月简单应了句。
春桃眨眨眼,没再追问,只是往她草堆里塞了个粗布枕头:“这是我娘给我做的,里面塞的荞麦壳,比稻草舒服。”枕头有点潮,带着点霉味,李秋月却觉得比大山家漏雨的炕头暖和。
夜里,她被染坊的捶布声惊醒。春桃睡得正香,嘴角流着口水,梦里还在嘟囔着“给我娘扯块红布”。李秋月坐起身,透过柴房的破窗往外看,月光照在院子里的染缸上,靛蓝的水面泛着冷光。她想起大山家的那口大水缸,缸沿裂了道缝,每次挑水都要洒掉半桶,她跟在他身后,用破碗一点点往缸里舀,他总骂她笨,却还是会把最后一碗水递给她。
那时候的水,好像比现在的靛蓝还干净。
第二天一早,老板就让她去挑水。染坊的水井在院外的巷子里,井口用块大青石盖着,上面刻着些模糊的花纹。她学着春桃的样子,把扁担架在肩上,刚直起身就踉跄了一下——两只木桶晃悠悠的,撞得她腿肚子生疼。
“慢点,”春桃在旁边教她,“把腰挺直,步子迈稳,就像在山里走石板路。”
李秋月咬着牙往前走,桶里的水晃出大半,洒在她裤脚上,冰凉刺骨。走了没三趟,肩膀就被扁担压得生疼,像要裂开似的。她想起大山挑水时的样子,他总是把扁担往肩上一搭,两只木桶稳稳当当,走得比风还快,回来还能腾出一只手,揪朵路边的野花插在她头上。
那时的野花,好像比染坊的靛蓝还香。
中午歇晌时,春桃偷偷塞给她个红薯:“我早上从家带的,还热乎着呢。”红薯皮有点焦,里面的瓤金灿灿的,甜得她眼睛发酸。
“你男人呢?”春桃啃着自己的红薯,含糊不清地问,“咋让你一个人出来干活?”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大山满山找她时的样子,他的山歌粗哑得像破锣,却唱得她心口发慌;想起他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泥地上的闷响,像砸在她心上;还想起他最后把她推倒在地,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要滴出血来。
“他……死了。”她低声说。
春桃“啊”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往她手里多塞了块红薯干。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李秋月渐渐习惯了染坊的活计,挑水时肩膀不再那么疼,捶布时也能跟上节奏,甚至能帮着老板看火,知道什么时候该往灶里添柴,什么时候该把布疋捞出来。老板对她还算满意,偶尔会多给她两分钱,让她去街边买个烧饼。
她把攒下的钱用块蓝布头包着,藏在柴房的墙缝里。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摸一摸,那点薄薄的纸票,比大山家的银镯子还让她踏实。
这天傍晚,她去巷口倒脏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褂子,背有点驼,正蹲在烧饼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刚出炉的烧饼。是刘佳琪的男人。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跳,慌忙往回躲。可还是晚了,男人已经看见了她,手里的空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秋……秋月妹子?”他的声音有点发颤,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见了鬼。
李秋月攥紧了手里的脏水桶,指节发白。她看见他的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跟刘佳琪那件绿布褂子很像,只是颜色褪成了灰。他的脸比上次在山里见时瘦了些,颧骨突出来,下巴上的胡茬乱糟糟的。
“你咋在这儿?”男人走上前,脚步有点踉跄,“大山……大山他找你找疯了。”
“我不回去。”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脏水洒在地上,溅了他一裤脚。
男人却像是没看见,只是搓着手,脸上露出点尴尬:“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佳琪她……她也后悔了。”
“后悔啥?”李秋月冷笑一声,“后悔没早点把我赶走?”
“不是,不是的……”男人急了,脸涨得通红,“她男人……就是我那个兄弟,从城里回来没几天,就发现了她跟大山的事。那天在你家柴门口,他其实都看见了,只是没说……后来他把佳琪打了一顿,还把大山揍得躺了三天。”
李秋月愣住了。她想起大山去找她时,眼角的淤青和嘶哑的声音,原来不是因为找不到她急的,是被人打的。
“佳琪现在……”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被她男人锁在家里,不让出门。我那兄弟说,等秋收完,就把她送回娘家。”
“关我啥事。”李秋月转过身,想回染坊。
“你等等!”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她,“这是大山让我给你的。他说……他把家里的驴卖了,换了点钱,让你留着防身。”
李秋月捏着布包,里面的钱哗哗作响,沉甸甸的。她想起家里那头老驴,是她刚嫁过去那年买的,毛是灰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大山总骂它懒,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把自己的破棉袄盖在驴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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