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褪色的红头绳(1/2)

李秋月走到山梁时,裤脚的泥已经冻成了硬块。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摸了摸发髻,那根红得发亮的红头绳不知何时松了半截,线头在风里飘着,像条垂死的小蛇。

这根绳子是她十五岁那年,娘用染布剩下的边角料搓的。那时她刚学会梳圆髻,娘站在灶台边看着她,说梳了圆髻就是大姑娘了,该寻个本分人家。如今娘的坟头该长齐膝的蒿草了,她却连个能回头的家都没了。

山坳里的雾气还没散,隐约能看见邻村的炊烟。李秋月往反方向拐了个弯,沿着那条被野兽踩出来的小径往更深的山里走。她不能回娘家,爹去年冬天得了肺痨,家里的米缸早就见底了,她这副样子回去,只会让病榻上的老人添堵。

包袱里的银镯子硌着腰,她解下来塞进贴身的衣兜。那是刘佳琪男人塞给她的红布包里的东西,除了镯子,还有三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她咬了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裹着点苦涩,像极了刘佳琪看她时的眼神——那女人站在柴门口,绿布褂子的领口沾着点泥,耳后新长的痣被头发遮了一半,倒像是被谁咬出来的红痕。

“对不住你”,那男人是这么说的。李秋月冷笑一声,脚下的石子滚进沟里,惊起几只山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对不住,不过是有人要抢,有人愿给,她夹在中间,倒成了多余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她在一片背风的崖壁下歇脚。解开包袱翻找,才发现临走时慌里慌张,竟忘了带干粮。只有那半块桂花糕还剩个角,被她小心翼翼地包进油纸里。肚子饿得发慌,她揪了把身边的野葱,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时,远处传来隐约的山歌。是大山的声音,粗哑得像破锣,唱的还是当年哄她开心的调子:“樱桃好吃树难栽,山歌好唱口难开……”

李秋月猛地站起身,抓起包袱就往崖壁后面躲。茂密的灌木丛划破了手背,渗出血珠,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往里钻。歌声越来越近,混着男人的咳嗽声,她甚至能听见他踢到石头的咒骂——“妈的,这死娘们跑哪儿去了”。

她捂住嘴,胸口的心跳得像要炸开。灌木丛外,大山的脚步声停在了崖壁下,接着是他翻找东西的响动。“秋月!李秋月!”他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急,又有点不耐烦,“你出来!老子知道你在这儿!”

李秋月死死咬住嘴唇。她看见他的布鞋尖出现在灌木丛缝隙里,沾着的泥还没干透,鞋跟处磨出个洞,露出黑乎乎的脚趾。这双鞋是她去年冬天连夜纳的,麻绳勒得她指尖起了血泡,他却总说磨脚,宁愿光着脚在田里跑。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大山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哭腔,“你出来,咱回家。屋顶我找人修,漏雨的地方全糊上水泥,保证再下雨不滴一滴水。我不赌了,真的不赌了,我把锄头都卖了,换了钱给你扯花布……”

扯花布?李秋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去年春天他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拿着卖粮的钱在邻村赌了三天三夜,输光了家底,回来还抢了她陪嫁的铜脸盆去抵债。那脸盆是她爹给她的,盆底刻着对鸳鸯,被他摔在赌桌上时,碎成了七八瓣。

“你是不是跟刘佳琪说了啥?”大山突然拔高声音,“她男人今早找到我,说你拿了她东西跑了?我跟你说李秋月,你别给脸不要脸,那女人的东西能要么?你赶紧出来,把东西还回去,咱回家好好过日子!”

李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原来他追来不是为了找她,是为了刘佳琪的东西。她摸出衣兜里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硌着肉,这才想起大山胸口的抓痕——青紫色的,像条蜿蜒的蛇,绕着他右乳头那点朱砂痣,倒像是刘佳琪特意留的记号。

灌木丛外没了动静。过了半晌,传来大山踹石头的声音,接着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又开始唱那支山歌,只是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倒像是在哭丧。

李秋月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崖壁。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是在这片山里追她。那时他刚从镇上回来,怀里揣着串糖葫芦,红得透亮。她跑在前面,他在后面追,粗重的呼吸喷在她颈窝里,像头温顺的大狼狗。

“秋月,嫁给我吧。”他把她堵在崖壁下,糖葫芦举得老高,“我让我娘给你扯红布,做新鞋,保证让你过好日子。”

她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点了点头,又好像是笑出了眼泪。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糖葫芦真甜,甜得她牙齿发软,连带着看他黝黑的脸,都觉得比镇上的货郎顺眼。

如今想来,那点甜,早就被后来的苦日子泡得发馊了。

傍晚时分,山风起了凉意。李秋月沿着崖壁往前走,想找个能过夜的地方。路过一片核桃林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她猫着腰躲在树后,看见两个背着背篓的妇人正在捡落在地上的核桃。

“……听说了吗?前村老王家的媳妇,跟后山的光棍跑了。”

“跑了好,总比被打死强。那老王头三天两头赌钱,输了就打媳妇,上次把胳膊都打断了。”

“唉,女人家命苦啊……对了,你知道大山家的不?就住在最里头那户,听说昨儿个吵翻了天,他媳妇跑了。”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缩。

“咋不知道?刘佳琪男人今早还跟我男人念叨,说看见大山满山找媳妇呢。”另个妇人啐了口,“我看啊,八成是被那刘佳琪逼走的。那女人自从男人从城里回来,就没安生过,三天两头往大山家跑,谁不知道她打的啥主意。”

“可不是嘛,上次我去赶集,还看见大山在赌坊门口拉着刘佳琪的手,两人腻歪得很。那刘佳琪也是,男人在城里挣了钱,给她扯了新布做衣裳,她倒好,还惦记着别人的汉子。”

“可怜了李秋月,长得跟画里似的,偏偏摊上那么个男人……”

妇人的声音渐渐远了,李秋月却还僵在树后。手心的血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红。原来这山里的风,比漏雨的屋顶还厉害,什么龌龊事都能吹得人尽皆知。她想起刘佳琪站在柴门口,绿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那双手,怕是也帮着大山搓过麻绳,纳过鞋底吧?

天黑透时,她在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落脚。庙很小,只有半间屋大,神像早就被推倒了,地上堆着些干草。她把干草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躺下,包袱当枕头,硌得她后脑勺疼。

夜里起了雾,庙里的潮气越来越重。李秋月睡不着,摸出衣兜里的银镯子。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月光,能看见镯子上刻的莲花,花瓣被磨得圆润,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细。这是她娘给她的陪嫁,当年大山赌输了钱,偷拿去当了,她哭了整整一夜,他跪在地上扇自己的脸,说以后再也不赌了。

“再也不赌了”,这句话他说了多少遍?从春天说到冬天,从年头说到年尾,说得她耳朵都起了茧子,却还是信了一次又一次。就像这次,他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泥地上的闷响,比庙里的钟声还沉,她却只觉得累。

后半夜,她被冻醒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庙外有脚步声。她屏住呼吸,握紧了身边的石头。脚步声停在庙门口,接着是大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酒气:“秋月……我知道你在里面……”

李秋月没作声。

他推开门,昏黄的火把照在他脸上,眼角有块淤青,像是被谁打的。“你出来,跟我回家。”他往前走了两步,火把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我跟刘佳琪断了,真的断了。我今天去找她,跟她男人把话说清楚了,以后再也不往来了。”

“哦?”李秋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怎么说清楚的?是你跪了,还是他打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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