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寒夜长灯(2/2)
日头爬到窗棂中间时,大山终于醒了。他趿着鞋往灶房走,看见李秋月正在把竹子往扁担上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给她。油纸裂开个口,露出里面半块红糖。
“刘佳琪给的,”他挠了挠头,难得带点不自在,“她说……你熬粥时放进去,补身子。”
李秋月捏着那半块红糖,糖纸的油印沾在指尖,黏得像拔不掉的蛛网。她想起上个月自己生冻疮,大山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想起刘佳琪上次来借锄头,临走时偷偷往大山手里塞了颗水果糖,两人在院门口笑了半天,她在屋里听得真真的。
“我不喝甜粥。”她把红糖塞进灶膛的灰里,火苗“腾”地窜了一下,舔着那油纸包,很快就卷成了黑灰。
大山的脸瞬间沉下来。他几步冲过来夺过扁担,把竹子往地上一摔,竹节断裂的脆响在屋里炸开。“李秋月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是吧?”他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要不是看你还能生娃,早把你扔去喂狼了!”
额头撞在土墙上,钝痛顺着天灵盖往下爬。李秋月看见自己编了一半的竹筐滚到大山脚边,被他狠狠踩了一脚,篾条断成几截,像被踩碎的骨头。她忽然不想挣扎了,就这么靠着墙滑下去,看着他唾沫横飞的脸,听着他翻来覆去地骂“不下蛋”“丧门星”,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不知过了多久,大山骂累了。他捡起地上的竹子往肩上扛,出门时又回头瞪了她一眼:“下午不把鸡棚搭好,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门“砰”地关上,屋里又恢复了死寂。李秋月慢慢爬起来,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和之前的血点融在一起。她走到墙角捡起那半截竹筐,断了的篾条扎在掌心,疼得她终于喘出一口气。
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是早上熬的玉米糊糊。她盛了一碗,刚送到嘴边就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大概是大山刚才靠过灶台,把那味道留在了锅里。她猛地把碗摔在地上,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像撒了一地的碎牙。
雪还在下,不过变成了雨夹雪,黏糊糊地贴在窗纸上。李秋月走到炕边,从炕洞深处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大半年的钱,一角两角的毛票,还有几枚硬币,加起来够给娃买块新布。她把布包往怀里一揣,又看了眼炕上熟睡的女儿——小名叫丫蛋,大名还没起,大山说等生了儿子再说。
丫蛋的小脸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点灰。李秋月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碰到孩子温热的脸颊,突然觉得那点温度烫得惊人。她转身从门后拿起那把砍柴刀,刀鞘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木头,被她摸得光溜溜的。
院门外传来隐约的笑声,是刘佳琪的声音,像银铃被水泡过,甜得发腻。李秋月握紧了刀鞘,走到窗边,掀起那片破洞往外看。大山正把竹子往刘佳琪家的院墙上递,刘佳琪站在墙里接,棉袄的领口开着,露出里面红绸子的衬衣,像抹没干透的血。
风卷着雨夹雪打在脸上,李秋月忽然觉得不冷了。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包,又看了看炕上的丫蛋,嘴角慢慢勾起一点弧度,像结了冰的河面裂开道缝。她转身往门口走,砍柴刀在鞘里轻轻撞了一下,发出很轻的嗡鸣,像谁在她耳边叹了口气。
坡上的油菜苗果然冻坏了,叶子卷成了褐色。李秋月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那些蔫掉的苗,指尖沾了点湿土。远处的山林被雪雾罩着,灰茫茫的一片,看不出边界。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在这里种过一片向日葵,秋天时金灿灿的,像铺了一地的太阳。
“娘!”丫蛋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往回走时,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谁在跟她说话。
她没回头看刘佳琪家的方向。那半截没编完的竹筐还躺在墙角,断了的篾条在风里轻轻晃,像只折了翅膀的鸟,再也飞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