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归期(1/2)

出了正月,天气还冷着,可风里到底有了点软的意思。

萧绝是早晨去园子时感觉到的。风吹在脸上,不像前阵子那么割人了,倒像是谁用凉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站在暖棚外头,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泥土解冻了,又像是草根在底下悄悄动了。

“要开春了。”他自言自语。

陈将军跟在后面,也吸了吸鼻子:“还真是。风软了,不像冬天那么硬邦邦的。”

萧绝掀开帘子进棚。棚子里还是暖和,可光线不一样了——冬天的光是斜的,薄薄的;现在的光正了些,厚了些,照在菜叶子上,油亮亮的。

菜长得真好。白菜开始抽薹了,中间冒出细细的花茎,顶着小黄苞;萝卜缨子蹿得老高,绿得发黑;菠菜密密匝匝的,叶子肥厚,一掐就出水。他蹲下身,仔细看那些白菜薹。薹很嫩,用手指轻轻一掐就断,断口处冒出清亮的汁水。

“该摘了,”他说,“再不摘就老了。”

陈将军递过篮子。萧绝一棵一棵地摘,专挑最嫩的薹尖。摘了一把,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清晨的凉意。

“今儿中午就吃它,”他把篮子递给陈将军,“清炒,少放油。”

摘完菜薹,他又去看蒜苗。蒜苗长得快,已经一拃高了,绿莹莹的,整齐地排着。他拔了几根,闻了闻——蒜香味冲鼻子,辣辣的。

“这个也好,”他说,“炒腊肉。”

从棚子里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萧绝站在院子里,眯着眼看天。天很蓝,云很淡,几只麻雀在屋檐下蹦跳,叽叽喳喳的。

忽然想起,北境也该开春了吧?那边的春天来得晚,可总会来的。雪化了,草绿了,路好走了...仗是不是就好打些了?

他心里一动,问陈将军:“北境最近有信吗?”

“初五来过一封,”陈将军说,“这都半个月了。按理说...该来了。”

萧绝不说话了。他走回屋,坐在窗前。窗子开着一条缝,风溜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拿起桌上的日历——那是他自己做的,一天一天地划,划到正月十五,又划到现在。已经划了六十多个日子了。

承轩走了六十多天了。

他盯着那些划掉的日子,看了很久。忽然觉得,等待这东西,真熬人。一开始是盼,盼信来,盼仗打赢;后来是怕,怕信不来,怕仗打输;再后来...再后来就成了习惯,习惯每天等,习惯每天问,习惯每天划掉一个日子。

可习惯久了,心里就木了。像一块木头,被日子磨得没棱角了,光光滑滑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放下日历,起身走到书架前。书架上有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承轩的信。一共十二封,他数过。每一封都折得整整齐齐的,按日子排着。他抽出一封——是腊月二十八那封,信上说:“父皇,儿臣这边下大雪了,帐篷差点被压塌。不过没事,及时清雪了。将士们都好,就是想念家里的饺子...”

他看着信,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字写得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他想象儿子坐在帐篷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画地写。外头是风雪,里头是思念。

他把信折好,放回去。又拿起最上面那封——是正月初五来的,最新的。信上说:“父皇,开春了,戎族可能要动。儿臣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来。您别担心,儿臣心里有数...”

有数...有什么数呢?打仗的事,谁能有数?

他叹口气,把信也放回去。盒子盖上,放回书架。

那天上午,他心神不宁的。看书,看不进去;写字,写不下去。索性又去了园子,给菜地松土。土冻了一冬天,硬邦邦的,锄头下去,只留下浅浅的白印。他用力挖,一下,两下,三下...挖出一身汗。

陈将军要来帮忙,他不让:“自己来,活动活动筋骨。”

其实他是想找点事做,把心里那股慌压下去。可越做,心里越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

中午吃饭时,他没什么胃口。清炒菜薹很嫩,蒜苗炒腊肉很香,可他就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胃口?”陈将军小心地问。

“不是,”萧绝摇摇头,“就是...就是不饿。”

下午,他躺在榻上,想睡一会儿。可睡不着,闭着眼,脑子里全是北境——雪山,草原,帐篷,烽火...还有儿子,穿着铠甲,握着剑,站在风雪里。

他睁开眼,看着帐顶。帐子上的龙纹在光里晃啊晃的,晃得人眼晕。

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很急。他坐起身,心怦怦跳。

门开了,陈将军进来,脸色很奇怪——像是高兴,又像是紧张。

“太上皇,”陈将军的声音有点抖,“北境...北境来人了。”

萧绝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什么人?什么事?”

“是信使,八百里加急。”陈将军顿了顿,“说...说仗打完了。”

萧绝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陈将军赶紧扶住他。

“打完了?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陈将军的声音也抖了,“大胜。戎族退了三百里,签了和约,说十年不再犯边。”

萧绝的手抖起来:“那...那承轩呢?”

“王爷...王爷受了伤,可性命无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萧绝愣在那儿,像是没听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坐下,手按在胸口——那里跳得厉害,像要蹦出来似的。

“再说一遍,”他声音哑了,“你再说一遍。”

“仗打完了,赢了。王爷受了伤,不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陈将军一字一句地说,眼圈红了。

萧绝闭上眼睛。眼泪涌上来,热热的,从眼角滑下去。他抬手擦掉,可擦不完,越擦越多。

赢了...回来了...回来了...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嚼碎了,咽下去,融进骨血里。

“什么时候到?”他睁开眼,问。

“信使说,路上走得慢,怕颠着王爷的伤。估摸着...估摸着得半个月。”

半个月...十五天。不长,可也不短。

“伤得重不重?”他又问,“到底伤哪儿了?”

“信上说,左肩中了一箭,没伤到骨头。就是失血多,得养着。”

左肩...萧绝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中过箭,也是在左肩。那时候疼得钻心,可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现在轮到儿子了。

“传太医,”他说,“把最好的太医都叫来,准备好药,准备好屋子。等他一到,马上诊治。”

“是。”

陈将军出去了。萧绝一个人坐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看着那束光,光里有细小的灰尘在飞舞,慢悠悠的,像是做梦。

忽然想起该做点什么。对,做点什么。儿子要回来了,得准备准备。

他起身,先去暖棚。棚子里还是那么暖和,菜还是那么绿。他摘了最新鲜的白菜,最嫩的菠菜,最肥的蒜苗。摘了一大篮子,让陈将军送去膳房。

“告诉他们,这些菜留着,等王爷回来吃。”

然后他去了小厨房。腊肉还有,腊肠还有,腌萝卜还有...他都拿出来,一样一样地看。看够了,又收起来。

“等回来了,做给他吃。”他对自己说。

从厨房出来,他去了书房。把那盒信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看完了,又按顺序放好。放好了,又觉得不放心,重新拿出来,再看一遍。

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下来了。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他赶紧擦,可越擦越花。

算了,他想,花了就花了。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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