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冬藏(2/2)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菜。菠菜绿得发黑,萝卜缨子长得老高,小麦苗一排排的,整整齐齐。

忽然觉得,这棚子真像个世界。外头是冬天,是寒冷,是战争;里头是春天,是温暖,是安宁。他把所有他在乎的东西——菜,记忆,牵挂——都藏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护着,等着冬天过去,等着春天来。

腊月中,承轩的信忽然断了。

原本该到的日子,没来。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来。

萧绝表面平静,照常看菜,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可陈将军知道,太上皇夜里睡不踏实,常常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第四天,承宇来了。他来的时候,萧绝正在棚子里给小麦苗浇水,水洒得有点多,地上湿了一片。

“父皇,”承宇站在棚子门口,声音有些哑,“北境...有军报来了。”

萧绝的手抖了一下,水瓢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怎么说?”

“打了一仗,”承宇走进来,脸色很不好,“戎族偷袭咱们的粮道,二弟带兵去救,中了埋伏。仗打得很惨,咱们...咱们损失了三千人。”

萧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扶着棚架,才站稳。

“然后呢?”

“然后二弟带着剩下的兵突围出来了,退守到黑石关。”承宇顿了顿,“军报上说...二弟受了伤,不重,可...”

“可什么?”

“可粮草被烧了一半,这个冬天...难熬了。”

萧绝闭上眼睛。三千人...三千条命,就这么没了。还有粮草...北境的冬天,没粮草,是要死人的。

“朝廷怎么说?”他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儿臣已经下令,从周边调粮,紧急送过去。可...”承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可路途遥远,大雪封山,能不能及时送到,不好说。”

萧绝睁开眼,看着儿子。承宇的脸上有疲惫,有焦虑,有深深的自责。

“你是皇帝,”萧绝说,“这时候,你不能乱。你乱了,底下的人更乱。”

“儿臣知道,”承宇苦笑,“可那是二弟啊...是儿臣的亲弟弟...”

“正因为是你弟弟,你才得更冷静。”萧绝拍拍他的肩,“他在前线拼命,你在后方要稳住。粮草的事,想办法,总能想到办法。调不进去,就让当地想办法,让百姓捐,让富户出。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承宇点点头:“儿臣明白了。”

那天晚上,萧绝一夜没睡。他坐在暖棚里,看着那些菜,看着那些麦苗,脑子里全是北境的雪,北境的风,北境那些挨饿受冻的将士。

三千人...三千个家庭,就这么碎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菜地边,开始拔菠菜。一棵,两棵,三棵...拔了一大把。然后又拔萝卜,挖白菜。拔出来的菜堆在地上,绿莹莹,白生生的。

“陈将军,”他喊,“把这些菜,送到户部去,让他们想办法,送到北境。”

陈将军愣住了:“太上皇,这...这点菜,够干什么?”

“不够,”萧绝说,“可这是朕的心意。告诉将士们,京城没忘了他们,朕...朕惦记着他们。”

陈将军的眼圈红了:“是,奴才这就去。”

菜送走了,棚子里空了一大片。萧绝看着那些空地,心里也空了一大片。

可他没停,又撒了种子。菠菜种子,白菜种子,萝卜种子...能撒的都撒了。撒完了,浇水,盖土。

做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累得直不起腰,可心里那股慌,好像散了些。

至少,他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种几棵菜,哪怕只是尽一点点心。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里照例要祭灶,要团聚。可今年,团聚缺了一角。

饭桌上,大家尽量说些高兴的事。安儿背了新学的诗,暖暖跳了段舞,宁儿展示了新得的布娃娃。可笑着笑着,总会冷场,总会不自觉地看向那个空着的座位。

萧绝给那个空座位也摆了碗筷,夹了菜。

“等你二叔回来,给他热着吃。”他说。

大家都点头,可谁都知道,菜热了又热,味道就变了。

过了小年,年味就浓了。宫里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可萧绝觉得,这个年,过得没滋味。

他更常待在暖棚里了。新撒的种子发了芽,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就让人心生希望。他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跟它们说话。

“快长,快长,”他小声说,“长得壮壮的,等他回来,给他看。”

有时候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滴在土里,很快被吸收了,没了痕迹。

腊月二十八,终于又收到了承轩的信。信很厚,写了很多。说那场仗,说牺牲的将士,说退守黑石关的艰难,也说——朝廷调的粮,到了第一批,虽然不多,可解了燃眉之急。

信的最后说:“父皇,儿臣没事,伤快好了。将士们听说京城送了菜来,都很感动。那点菜,每人分不到一口,可大家说,吃出了家的味道。儿臣跟他们说,等打完了仗,回家,想吃多少吃多少。”

萧绝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眼泪模糊了字迹。

他提笔回信,写得很长。写园子里的新菜,写安儿做的暖手筒,写清婉和宁儿来看他,写过年宫里准备了什么...写一切好的,温暖的,让人安心的事。

写完了,封好,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

然后他走出暖棚,看着外头的天。天阴着,像是要下雪。

可他知道,再冷的天,也会过去。再厚的雪,也会融化。

春天,总会来的。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