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归程(1/2)

马车离开江南那日,到底还是下雨了。

不是之前那种细密的、润物无声的雨,是实实在在的夏雨,哗啦啦的,砸在车篷上像敲鼓。雨水顺着篷布往下淌,在车窗边沿聚成一条线,断断续续地滴。萧绝坐在车里,透过那被雨水模糊了的窗子往外看——江南的山水、屋舍、田埂,都在水雾里化开了,成了一片朦朦胧胧的绿。

承轩骑马跟在车旁,蓑衣都湿透了,贴着身子。他时不时往车里看一眼,怕父亲不舒服。可萧绝只是坐着,一动不动的,眼睛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是觉得,该多看几眼。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也许,就再也来不了了。

马车出了杭州城,上了官道。路不好走,一下雨就成了泥潭,车轮陷进去,嘎吱嘎吱的,马都得使大劲才拉得动。陈将军在前面吆喝着,让侍卫们下去推车。推车的声音,马的喘气声,雨声,混在一起,闹哄哄的。

萧绝闭上眼。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年轻时打仗,多少次在这样的雨天里行军?那时候他也骑马,也穿蓑衣,也听着这样的声音。只是那时候不觉得累,只觉得热血沸腾,觉得前头有江山等着他去打,有天下等着他去挣。

现在呢?现在只觉得吵。

“父皇,”承轩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您还好吗?颠不颠?”

萧绝睁开眼,掀开帘子一角。承轩的脸在雨里湿漉漉的,眼睛亮亮的,满是关切。

“没事,”萧绝说,“你进来吧,外头雨大。”

“儿臣不怕雨,”承轩笑了,“这雨比江南的痛快,下就下个痛快。”

萧绝也笑了。是啊,北方的雨就是这样,不跟你纠缠,要下就下个彻底。不像江南,缠缠绵绵的,下得人心都软了。

马车继续往前走。雨渐渐小了,从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天还是阴的,云层厚厚的,压得很低。路两旁的田里,稻子已经抽穗了,绿油油的一片,在雨里显得格外鲜亮。有农人戴着斗笠在田埂上走,看见车队,就站住了,往这边看。

萧绝看着那些农人。他们看车队的样子,和他看江南的样子,大概是一样的——都是看一个自己够不着、却又忍不住想看看的世界。

“陈将军,”他忽然开口。

陈将军策马到车窗边:“太上皇?”

“这一路上,找个镇子歇歇吧,”萧绝说,“不急赶路。”

陈将军愣了一下:“可是皇上那边...”

“宇儿不会催,”萧绝摆摆手,“告诉他,朕想慢慢走,看看这一路的风景。”

陈将军应了声“是”,去安排了。承轩又凑过来:“父皇想在哪里歇?”

“走到哪儿算哪儿,”萧绝说,“看见合适的镇子,就停下。”

这话说得随意,可承轩听出来了——他的父皇,不是在找地方歇脚,是在找借口,把回京的路拉长一点。能拖一天是一天,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他心里酸了一下,可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那咱们就慢慢走。”

第一天,他们在临安的一个小镇歇了。镇子很小,就一条主街,两旁是些铺子——米店、布庄、铁匠铺,还有一家客栈。客栈很旧了,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勉强能认出“悦来”两个字。

客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瘦瘦的,眼睛很亮。看见车队,先是吓了一跳,等陈将军亮了腰牌,更是腿都软了,话都说不利索。

“大、大大人...小、小店简陋...”

“无妨,”萧绝已经下了车,站在客栈门口,“有干净屋子就行。”

老板赶紧把最好的两间房收拾出来——其实也说不上多好,就是朝南,窗户大些,被褥干净些。萧绝住一间,承轩住一间,其他人分散在楼下。

晚饭是老板亲自做的,四菜一汤:炒青菜、红烧肉、蒸鱼、豆腐汤,还有一碟咸菜。菜式简单,可味道不错,尤其是那红烧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

萧绝吃了半碗饭,几块肉,还喝了半碗汤。承轩看着,心里松了口气——能吃下东西,总是好的。

吃完饭,天还没全黑。雨停了,云散了半边,露出些晚霞来,红红黄黄的,像打翻了的颜料。萧绝说想出去走走,承轩就陪着他。

小镇的傍晚很安静。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孩子在玩,踢着个破布缝的球,跑来跑去的。看见他们,孩子们停下来,好奇地看,但又不敢靠近。

萧绝在街边的石墩上坐下。承轩站在他旁边。

“你瞧这些孩子,”萧绝忽然说,“多好。”

承轩看过去。孩子们又玩起来了,笑得很大声,跑得满头大汗。

“是啊,”他说,“无忧无虑的。”

“朕小时候,也这样,”萧绝看着那些孩子,眼神有些飘,“在王府里,和几个兄弟一起玩。那时候先帝还在,管得严,可孩子们总有办法偷着玩。爬树,掏鸟窝,偷偷溜出府去街上买糖人...有一回被逮着了,先帝罚我们跪祠堂,跪了一晚上。”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怀念,也有些别的什么:“可现在,那些兄弟...都没了。”

承轩心里一紧。他知道,父皇的那些兄弟,有的战死了,有的病死了,还有的...是死在权力斗争里。最后活下来的,只有父皇一个。

“父皇...”

“朕没事,”萧绝摆摆手,“就是忽然想起来了。人老了,就爱想从前的事。”

暮色一点点浓起来。孩子们被大人叫回家了,街上更安静了。有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来,袅袅的,散在渐暗的天色里。

“轩儿,”萧绝忽然问,“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在争什么?”

承轩愣了愣,没想到父皇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说:“儿臣觉得...是在争一个心安。”

“心安?”萧绝重复了一遍。

“嗯,”承轩点头,“争权力,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心安;争财富,是为了让家人过得好,心安;争名声,是为了不辜负这一生,心安。说到底,都是为了夜里能睡得着,心里能踏实。”

萧绝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可很多时候,争来了,却发现心更不安了。”

他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声音低低的:“朕这一生,争了一辈子。争皇位,争天下,争这江山...争来了,坐上了,可夜里还是睡不着。总梦见那些死人,总想着那些没做完的事,总怕...总怕这江山在自己手里败了。”

“可您没让它败,”承轩说,“您把它治理得很好,交给了大哥。大哥也会把它治理得很好,交给安儿。一代一代,总会越来越好。”

萧绝转过头,看着儿子。暮色里,承轩的脸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能照进人心里。

“是啊,”萧绝笑了,“一代比一代好,这就够了。”

第二天继续上路。天气好了,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晒得路面升起热气。马车里闷得很,萧绝就让把帘子都掀起来,让风吹进来。

风吹着,倒是凉快了些。可灰尘也大,没一会儿,车里就蒙了一层薄灰。承轩想让人把帘子放下,萧绝说不用。

“吹吹风好,”他说,“闷了一路了。”

于是就这么吹着。风里带着泥土的味道,庄稼的味道,还有远处烧秸秆的烟味。萧绝看着路两旁的景色——从江南的细腻,渐渐变成北方的粗犷。山变得更高,更秃;田变得更大,更开阔;连树都不一样了,江南的树秀气,北方的树壮实,枝干都直愣愣地往上长。

走到第五天,进了山东地界。这里的雨更少了,天旱,地都裂着口子。田里的庄稼蔫蔫的,叶子卷着边。有农人在挑水浇地,一桶一桶的,从很远的河里挑来,倒进田里,那点水,眨眼就渗没了。

萧绝让马车停下。

他下了车,走到田埂边。那农人看见他,有些拘谨,放下水桶,搓着手。

“老人家,”萧绝问,“今年收成怕是不好吧?”

农人叹口气:“可不是嘛。三个月没下雨了,庄稼都快旱死了。这么挑水浇,也是杯水车薪,顶不了大用。”

“官府没组织修渠?”

“修了,”农人说,“去年修了一段,可不够啊。咱们这儿离河远,水引不过来。除非...除非修个大渠,从黄河引水。可那得多少钱?官府说没钱,让咱们自己想办法。”

萧绝沉默地看着那片干裂的田。庄稼的叶子黄黄的,在风里抖着,像在求救。

“父皇,”承轩走过来,“咱们该走了。”

萧绝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走到马车边,他停下,对陈将军说:“记下这个地方。回京后,跟皇上说,山东旱情严重,让工部派人来看看,想想办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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