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归程(2/2)

上了车,萧绝一直没说话。承轩看他脸色不好,倒了杯水递过去。

“父皇,您别太忧心。天旱这种事,年年都有,官府会管的。”

“会管,”萧绝接过水,没喝,“可管不及时,管不到位,苦的还是百姓。你瞧那老人,多大年纪了?还得一桶一桶挑水浇地。这一季庄稼要是绝收了,他一家老小吃什么?”

承轩不说话了。他知道父皇说得对。很多时候,朝廷的政策是好的,可到了底下,执行起来就变了样。修渠的钱,可能被层层克扣;赈灾的粮,可能被中饱私囊。最后受苦的,总是最底层的百姓。

“朕在位那些年,”萧绝缓缓说,“总想着把大事办好,把大政定好。觉得这样,天下就太平了,百姓就安乐了。可现在想想,天下太大了,朕顾不过来。顾得了东,顾不了西;顾得了南,顾不了北。总有地方在受苦,总有人在挨饿。”

他闭上眼睛,很疲惫的样子:“这皇帝,不好当。你大哥...你大哥也不容易。”

车队继续往前走。越往北,旱情越明显。有的地方,河都干了,露出龟裂的河床。有的地方,庄稼全死了,田里光秃秃的,看着就心酸。

萧绝让车队走得慢些,每到一处,就让人去打听当地的情况——收成怎么样,赋税重不重,官府管不管事。打听来的消息,有的好,有的坏。好的,他点点头;坏的,他就沉默,让陈将军记下来。

承轩看着父亲这样,心里五味杂陈。他的父皇,明明是退位了,是去江南养病的,可这一路上,心里装的还是天下,还是百姓。这担子,他卸不下来,也不想卸。

走到第八天,到了河北地界。这里离京城近了,官道修得好,路平坦多了。可萧绝反倒不怎么往外看了,常常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

这天傍晚,他们在保定府的一个驿站歇下。驿站比客栈好多了,干净,宽敞,饭菜也精致。可萧绝吃得很少,只喝了半碗粥。

“父皇,”承轩担心,“您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萧绝摇摇头,“就是...就是快到了,心里有些乱。”

承轩明白。近乡情怯,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个他离开了几个月的家,心里越是不安。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不知道宇儿怎么样了,不知道...不知道回去后,面对的还是不是离开时的样子。

夜里,承轩睡不着,起身到院子里走走。驿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茂盛,在月光下投出一片阴影。他走到树下,却看见阴影里站着个人——是萧绝。

“父皇?您怎么还没睡?”

萧绝回过头,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苍白的。

“睡不着,”他说,“出来透透气。”

承轩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父子俩就这么站着,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可看着冷清。

“轩儿,”萧绝忽然开口,“你说,朕这一趟江南之行,是对还是错?”

承轩想了想:“儿臣觉得,是对的。您该出去走走,看看这江山,看看这百姓。在宫里待久了,眼睛就只看得到奏折,看不到真实的人间了。”

萧绝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儿臣说的是实话,”承轩认真道,“您这趟出去,看到了江南的好,也看到了北方的旱。看到了百姓的乐,也看到了百姓的苦。这些,在宫里是看不到的。看到了,心里才有数,才知道这江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萧绝点点头,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是啊,看到了...可看到了,心里更沉重了。原来朕治理了二十多年的江山,还有这么多地方没顾到,还有这么多人过着苦日子。”

“那不是您的错,”承轩说,“天下太大了,谁也不能面面俱到。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好。剩下的,交给大哥,交给我们,我们会接着做,一点一点地改,一点一点地好。”

萧绝转过头,看着儿子。月光下,承轩的脸很年轻,很坚定。那眼神,和他年轻时很像——有抱负,有担当,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你们这一代,”萧绝说,“比朕强。”

“那是因为站在您的肩膀上,”承轩笑了,“您把最难的路走通了,把最重的担子挑起来了。我们才能走得轻松些,才能看得远些。”

萧绝也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释然。他拍拍儿子的肩:“好,好...朕就等着看,看你们能把这江山,治理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一早,继续上路。这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走得快,傍晚就能到京城。

马车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萧绝不再看窗外,而是正襟危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可半天也没翻一页。承轩也紧张,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前看,看离京城还有多远。

晌午时分,在一个茶摊歇脚。茶摊老板是个话多的,一边倒茶一边说:“几位是往京城去吧?快到了,再走两个时辰就到。京城最近可热闹了,听说太上皇要回京,皇上早早就让人准备了,城里张灯结彩的,比过年还热闹!”

萧绝手里的茶杯顿了顿。

承轩看了父亲一眼,对老板说:“是吗?那可真是盛事。”

“可不嘛,”老板没察觉什么,自顾自说着,“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虽然见不着太上皇他老人家,可心里也高兴。听说太上皇在江南养病,如今病好了回京,那是天大的喜事。皇上孝顺,百姓也跟着沾喜气。”

萧绝慢慢喝了口茶。茶是粗茶,涩得很,可他却觉得,比宫里那些贡茶还有滋味。

歇了一刻钟,继续上路。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车马越多。有运货的,有走亲访友的,还有像他们一样往京城去的。路两旁也开始出现村庄、集镇,人烟稠密起来。

萧绝终于又掀开了帘子。他看着窗外——这里的田,庄稼长得比山东好;这里的房子,也比南方的显得粗犷些,多是青砖灰瓦,屋顶坡度平缓;这里的人,说话声音也大,走路也快,有股北方人特有的爽利劲。

这是他熟悉的北方。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统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心里那股不安,忽然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亲切,也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

马车又走了一个时辰。承轩忽然说:“父皇,您看。”

萧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远处,京城的轮廓已经能看见了。城墙高大,城楼巍峨,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

到了。

真的到了。

萧绝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心跳得有些快,一下一下的,撞着胸口。

马车越走越近。城门口聚集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有官兵在维持秩序,可百姓们还是往前挤,都想看看太上皇回京的场面。

陈将军策马到车窗边:“太上皇,皇上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萧绝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知道了。”

马车缓缓驶向城门。离得近了,能看清城楼下的情形——承宇穿着朝服,站在最前面。他旁边是萨仁,抱着暖暖。再旁边是承玥,还有...还有一群朝臣。

承宇站得笔直,可萧绝看见,他的手在抖,紧紧攥着那根拐杖。

马车停下。

陈将军掀开车帘。萧绝定了定神,弯腰,下车。

脚踩在京城的土地上,实实的,稳稳的。他抬起头,看见了儿子——承宇的眼睛红了,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在忍着不哭出来。

“父皇...”承宇的声音哽住了。

萧绝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走到儿子面前,他伸出手,拍了拍承宇的肩。

“朕回来了。”

就这一句话。承宇的眼泪,唰就下来了。他跪下了,跪在父亲面前,抱住了父亲的腿。

“父皇...父皇...”

萧绝也红了眼圈。他弯下腰,扶起儿子:“起来,地上凉。”

承宇站起来,看着父亲,看了又看,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有泪,有释然,有说不尽的欢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萧绝也笑了。他转过头,看见萨仁,看见暖暖,看见承玥,看见那些熟悉的朝臣,看见这高大的城门,看见这巍峨的城墙...

江南再好,终是客乡。

这里,才是家。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