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晚霞里的广播(1/2)

城墙补好的第三天,老周出事了。

当时他在水塔顶上调试天线。风大,刮得那根绑着铜丝的竹竿吱呀乱晃。他想把天线固定得更牢些,踮起脚,伸长胳膊去够塔顶边缘一块松动的砖,想把砖压住晃动的竹竿根部。

脚下一滑。

没人看见他是怎么掉下来的。只听见一声闷响,像半袋粮食从高处砸在地上。等下面修水管的人循声跑过去,老周已经躺在水塔基座旁的碎石堆里,一动不动。

左腿怪异地向外扭曲着,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裤管露出来,混着泥沙和血。脸上倒是干净,只是额角擦破一大块皮,血顺着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流进耳窝里。

“周叔!”

“老周!”

人们围上去,手忙脚乱却不敢乱动。卫生兵挤进来,剪开裤腿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骨折得很厉害,是粉碎性的,断骨刺穿了肌肉和血管,血汩汩地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担架!快!”

老周被抬起来时哼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水塔顶上那根还在风中摇晃的天线,嘴唇动了动。离得最近的王小铁把耳朵凑过去,只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天线……别让风……”

然后就昏死过去。

医务所里忙成一团。骨折好处理,麻烦的是失血和可能的感染。库存的血浆早就用完了,只能现场配型,从基地里找血型相同的人现抽。广播一喊,来了二十几个,捋起袖子排在简陋的隔间外。

抽血的是个以前在医院当护士的女人,手法稳,但针头是煮沸消毒后反复使用的,扎进去时带着涩感。血顺着透明的软管流进玻璃瓶,暗红色,在灯光下显得粘稠。抽到400毫升——这是安全上限——她拔了针,用棉球按住针眼,对王小铁说:“下一个。”

王小铁是o型,万能供血者。他抽了500毫升。抽完站起来时,眼前黑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护士递给他半杯红糖水——糖是珍贵的战备物资,只有伤员和献血者才能分到一点点。水是温的,糖没完全化开,喝到底有沙沙的颗粒感。

血输进去了。老周的脸色从死灰慢慢转成一种病态的蜡黄,呼吸也平稳了些,但人一直没醒。医生检查完,摘下手套——手套是用煮过的羊肠衣自己做的,薄得透明——对等在外面的林征和苏浅夏摇了摇头。

“命暂时保住了。但年纪大,失血多,骨头碎成这样……”他顿了顿,“就算伤口不感染,这条腿也……废了。”

废了。

两个字像冰锥,扎进每个人心里。在这片废墟上,一个废了腿的老人,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林征沉默了几秒,问:“需要什么药?”

“最好的抗生素,防止感染。还有镇痛剂,接骨的时候要用。”医生报了几个拗口的药名,“咱们仓库里……应该没有。”

有也是过期的,或是替代品,效果大打折扣。

苏浅夏走出医务所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正在下沉,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和永恒悬挂的血月遥遥相对,像天空睁开的两只不同颜色的、怪异的眼睛。

她走向水塔。那根竹竿天线还在风中摇晃,铜丝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一闪一闪,像垂死的萤火虫。她爬上塔顶——梯子锈蚀得厉害,踩上去咯吱作响——把竹竿拔下来,铜丝一圈圈绕好,放进塔顶一个防雨的铁皮箱里。

箱子里除了工具,还有老周的私人物品:一个磨得发亮的军用水壶,壶身上用刀刻着“1984·南疆”;一本卷了边的《无线电爱好者手册》,书页泛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和频率数字;还有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十几颗不同型号的旧电池,用蜡封着接口,保存得很好。

苏浅夏拿起那本手册,随手翻开一页。那一页讲的是如何自制简易发报机,旁边的空白处,老周用铅笔描了一张草图,画的是基地的轮廓,旁边标注着一些数字和符号。在草图角落,有一行很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

“要是能发出去……就好了。”

发出去什么?信号?求救?还是别的什么?

她合上书,放回原处。下塔时,最后一缕天光正从围墙的缺口消失,基地里陆续亮起灯火。窝棚区传来孩子们唱晚课的声音,是李明远在教他们背《三字经》。稚嫩的童声在暮色里飘荡:“人之初,性本善……”

善吗?苏浅夏不知道。她只知道,老周为了听到更多“善”的声音,为了也许能让自己的声音被远方可能存在的“善”听到,摔断了一条腿,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夜色完全降临后,王小铁又来了趟医务所。老周还没醒,躺在简易病床上,身上盖着薄毯,左腿打着粗糙的夹板,被吊起来。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报纸。

王小铁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轻轻放在老周枕边。

是羊角辫女孩新折的千纸鹤。这次用的纸很特别,是从一本残缺的《本草纲目》上撕下来的,纸上印着“当归”的图谱和药性说明。女孩不认识字,只是觉得那植物的图画好看,折出来的千纸鹤翅膀上,便带着淡淡的中草药墨香,和隐约的“当归”二字。

当归。

王小铁不知道这药治不治腿,但他觉得这两个字好。当归,应当归来。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老周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他赶紧俯身,看见老周的眼皮在颤动,嘴唇干裂,微微开合。

“周叔?周叔你能听见吗?”

老周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视线没有焦点,茫然地对着昏暗的屋顶。过了好几秒,那视线才慢慢凝聚,落在王小铁脸上。他好像认出来了,又好像没有,只是嘴唇又动了动。

王小铁把耳朵凑到最近。

“……响……”老周的气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广播……响了……”

广播?

王小铁一愣,下意识看向窗外。夜色沉沉,只有风声和远处巡逻队的脚步声。哪来的广播?

“周叔,你说什么广播?”

老周却不再说话了,眼睛又慢慢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像是又昏睡过去,或者,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只是疼痛引起的幻觉。

王小铁满心疑惑地走出医务所,迎面碰上正来查房的苏浅夏。他把老周的话说了,苏浅夏也皱起眉头。

“广播?我们基地没有广播系统。”她说,但脚步却转向指挥所,“除非……”

除非是老周自己的收音机,收到了什么。

指挥所里,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还在桌上,耳塞线缠成一团。苏浅夏戴上耳塞,打开电源。熟悉的电流沙沙声响起,她调着旋钮,从最低频到最高频,缓慢地,仔细地。

除了噪音,还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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