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补墙的人(1/2)
炸开的缺口在天亮前必须堵上。
林征的命令下得又冷又硬,像一块砸在冻土上的石头。没人反驳,没人犹豫,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工具和材料在夜色里被默默运到东北角墙下,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切开黑暗,照在那个狰狞的豁口上。
王小铁脸上的伤草草缝了七针,针脚歪扭得像蜈蚣。麻药不够,缝合时他咬着卷破布,额头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缝完最后一针,卫生兵剪断线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两天别沾水。”
王小铁没应声,用还能动的右手抓起靠在墙边的铁锹,一瘸一拐地走向缺口。
缺口比远看时更触目惊心。爆炸是从内侧向外掀的,砖石不是整齐的坍塌,而是以一种狂暴的姿态向外炸开,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水泥预制块。几块砖头上还黏着深褐色的、已经半干涸的血迹,分不清是救援队员的,还是感染者的。
老周带着工程队的人已经到了。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围着缺口慢慢走了一圈,脚尖拨开碎砖,眯着眼看墙体内部的损坏程度。他的手电光在裂缝深处停留了很久,最后关掉手电,啐了一口带灰的唾沫。
“得从里面支。”他声音沙哑,“外面补多少砖都没用,里头空了。”
里面。指的是墙体内侧那条狭窄的巡逻道。道宽不到一米,一侧是高墙,另一侧是六米落差的内墙。现在那段巡逻道的墙根被炸松了,地基下陷,踩上去能感到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晃动。
王小铁把铁锹插进碎砖堆,开始清理。铁锹铲下去,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其他人也沉默地加入,铁锹、镐头、甚至用手,把混杂着血污和碎肉的砖石一块块搬开。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砖石摩擦的闷响。
天色在单调的劳作中一点点泛白。先是深蓝,然后变成一种浑浊的灰白,像久病的眼白。当第一缕晨光勉强爬过废墟的轮廓,照亮缺口时,人们才看清昨晚来不及看清的细节。
一根扭曲的钢筋上,挂着片撕碎的布料,是救援队作战服特有的灰绿色。一截断裂的砖缝里,卡着颗变形的步枪子弹壳,黄铜表面沾着黑红的污渍。而在最底层的碎砖下,露出半只磨破的、小小的童鞋,鞋帮上绣着的小鸭子,只剩下一只眼睛。
清理的节奏明显顿了一下。
一个年轻工友扔掉手里的砖,背过身去干呕。呕不出东西,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王小铁走过去,捡起那只童鞋,用指尖拂去上面的灰,然后走到缺口边,把它轻轻放在墙外向阳的碎石堆上。
“晒太阳。”他哑着嗓子说了句,然后弯腰,继续搬砖。
材料运上来了。新砖是从基地扩建工地挪用的,还带着烧制后特有的土腥气。水泥是昨天刚搅拌好的,装在铁皮桶里,已经有些凝固,得重新加水搅拌。水是珍贵的过滤水,一桶桶提上来时,负责后勤的人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
搅拌水泥的活最累。需要人跳进铁皮桶里,用双脚反复踩踏,把凝固的块状物碾碎,和水充分混合。王小铁脱了鞋袜——袜子早就被血和汗黏在脚上,撕下来时扯掉了一层皮,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第一个跳进了水泥桶。
冰凉的、糊状的水泥瞬间淹到小腿肚。他扶着桶沿,开始用伤腿发力,一下,一下,踩踏。水泥里的沙砾和小石子硌着脚底的伤,每一下都像踩在刀尖上。很快,灰色的水泥浆里,渗开了几缕淡红色的丝。
没人喊他上来。只是又跳下去两个人,和他一起踩。
老周蹲在缺口内侧的巡逻道上,用水平仪和铅垂线反复测量。他脸上的皱纹在晨光里深得像刀刻,花白的眉毛紧紧拧着。测量了十几遍,他招手叫来几个工人,指着墙根几个位置:“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打支撑桩。木头不行,去找钢筋,要粗的。”
钢筋是从废墟里回收的,带着锈,弯弯曲曲。得先拉直。没有专业设备,就把一头固定在墙垛上,几个人用撬棍和粗绳,喊着号子硬拉。
“一、二——嘿哟!”
号子声嘶哑,在清晨的空气里撞出沉闷的回响。钢筋一点点被拉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表面剥落下红褐色的铁锈,像干涸的血痂。
支撑桩一根根打进松软的地基里。大锤砸在钢筋顶端的闷响,咚,咚,咚,像大地缓慢而沉重的心跳。每砸一下,墙体的震颤就似乎减轻一分。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内部的支撑完成了。老周再次用水平仪测量,那根细小的水泡终于颤巍巍地停在了中央位置。
“可以砌了。”
砌砖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砖要浸水,砂浆要饱满,灰缝要均匀。老周亲自带人砌最关键的底层。他砌得很慢,每放一块砖,都要用瓦刀轻轻敲击调整,眼睛眯成缝,从各个角度观察砖块的平整度。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进深深的皱纹里,再滴落在新抹的砂浆上。他不擦,任由汗水砸进去,好像那也是一种黏合剂。
缺口在一点点缩小。新砖的红色,和旧墙经年累月风吹雨打后黯淡的暗红色,形成刺目的对比,像一道刚刚缝合的巨大伤疤。
上午十点左右,窝棚区那边有了动静。
是昨天救回来的孩子们。大的带着小的,在李明远老师的组织下,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朝缺口这边走来。他们手里没拿工具,也没力气帮忙,只是默默走到离工地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
然后,那个在对讲机里背诗的男人,被两个孩子搀扶着,走了出来。他断腿用木板固定着,每走一步都疼得脸色发白,但他坚持站到了孩子们前面。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正在被填补的缺口,看了很久。然后,他用沙哑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念起了什么。
不是诗。是一首很老的歌谣,调子简单,词也简单:
“补月亮,补太阳,补好天上的大窟窿。
补城墙,补家园,补好地上的大窟窿……”
他的声音起先还有些颤抖,渐渐地,稳了下来。孩子们听着,然后,有几个小的,开始跟着轻轻地哼。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像风中颤抖的草叶。
哼唱声慢慢汇合,变大。大的孩子也加入了,他们或许不懂歌词的意思,但那简单的旋律,那“补”字的重复,像有某种魔力。
工地上的敲打声,号子声,铁锹摩擦声,并没有停。但在这片嘈杂的、充满汗水和尘土气息的背景音里,那细细的、执拗的童声合唱,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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