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补墙的人(2/2)
王小铁正把一块砖递给上面的人,听到歌声,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秒。砖上的砂浆滴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冰凉。他没回头,只是把砖递得更稳了些。
老周抹平一道灰缝,瓦刀在砖面上顿了顿。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阳光下那些小小的、仰着的脸,花白的胡子颤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把下一道灰缝抹得更平整。
歌声在继续。简单的歌词被反复吟唱,像某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咒语。它盖不过工程的噪音,却奇异地熨帖着每一颗被死亡和创伤灼伤的心。
中午时分,缺口补到了齐胸高。
最危险、最困难的部分过去了。人们轮流下来休息,领到比平时多一口的配给——是变异鼠肉和野菜混煮的糊糊,热气微薄,但能暖一暖冰冷的肠胃。
王小铁端着碗,靠着尚未完全干透的新墙坐下。阳光照在新砌的砖上,反射出湿润的光泽。他把糊糊慢慢吃完,连碗边都舔干净,然后从怀里摸出个东西。
是半块压缩饼干,用脏兮兮的布包着。是昨天行动前发的,他没吃。
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含化。很干,很硬,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石灰粉的霉味。但他嚼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一个负责送水的小战士跑过来,是个半大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他看见王小铁手里的饼干,喉咙明显滚动了一下,但很快移开视线,把水瓢递过来:“王哥,喝水。”
王小铁接过水瓢,没喝,却把剩下的大半块饼干塞进小战士手里:“吃。”
小战士愣住了,看着手里那点珍贵的食物,眼圈一下子红了。“王哥,这……”
“让你吃就吃。”王小铁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有力气……活下去。”
小战士攥紧了饼干,重重点头,转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
下午的进度快了些。有了稳固的基础,上面的砖一层层垒上去,渐渐高过了人头。缺口越来越小,最后只剩顶部一个不规则的、脸盆大小的洞。
阳光从那个洞里斜射进来,在巡逻道上投下一个晃眼的光斑。光斑里,灰尘飞舞。
老周让人搬来梯子。他亲自爬上去,查看那个最后的缺口。洞的边缘参差不齐,新砖和旧砖的接缝犬牙交错。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锤子和几根长长的铁钉——钉子也是从废墟里淘来的,锈迹斑斑。
他没急着封洞口,而是小心地把钉子一根根钉进新旧砖体的接缝处,把松动的砖块重新固定。锤子敲击钉帽的声音,清脆,短促,叮,叮,叮,像最后的修补。
最后一根钉子钉完,老周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可以封顶了。”
封顶的砖是特制的,比普通砖薄一些,形状也更规整。砂浆调得格外稀,几乎成了泥浆,为的是能更好地渗入缝隙。
砖放上去,瓦刀压实,多余的泥浆从边缘挤出来,被迅速刮掉。
最后一道灰缝抹平。
完成了。
那个狰狞的、流淌过血和泪的缺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颜色深浅不一、却结结实实连成一体的墙。新补的部分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像一块刚刚愈合的、还带着嫩粉色的皮肤。
人们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是默默地收拾工具,清理现场。铁锹、镐头、瓦刀、灰桶,被一件件搬走。地上的碎砖和血迹被扫拢,堆到墙外。泼洒的水泥点子,被用湿布一点点擦去。
王小铁最后离开。他站在新补的墙前,伸出手,掌心贴在新砖上。砖面还有些潮湿的凉意,但在那凉意之下,仿佛能感到一种新生的、坚实的温度。
他收回手,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基地。
夕阳西下,把新墙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焦黑的土地上。影子边缘清晰,像用墨线重新勾画出的、不容侵犯的界线。
晚风吹过,带来窝棚区隐约的、孩子们嬉闹的声音——那是新救回来的孩子,在尝试融入这个新的、粗糙但安全的巢穴。
老周没有走。他坐在离新墙不远的一堆旧木料上,摸出那个小小的、总是随身带着的酒壶——里面装的不是酒,是吴工用野果和草药泡的、勉强能提神的苦水。他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苦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堵刚刚被无数双手、无数汗水、甚至鲜血修补起来的墙。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色完全吞没一切,只有巡逻队手电的光柱偶尔扫过墙面,映出那新旧砖石之间,蜿蜒如疤痕的接缝。
城墙上的缺口,补上了。
用砖,用水泥,用汗水,用血,用那些细弱的、却始终不曾断绝的童声。
补得并不完美,甚至有些丑陋。但它立起来了,结实,厚重,沉默地横亘在生的希望与死的威胁之间。
像生活在这片废墟上的、所有还活着的人一样。
带着满身的伤疤和补丁,摇摇晃晃,却始终不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