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朝廷嘉奖与隐忧(2/2)
苏远清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总镇这是以退为进,既表明了自己积极求战、以国事为重的态度,又主动将筹划之权上交,化解朝廷可能的猜忌。把难题和风险的一部分,也交到了洪承畴手里。
“明白,这就去拟稿。”
“还有,”王靖远补充道,“奏章中,别忘了提喀喇沁部。巴特尔台吉的骑兵在辽阳西北游弋,牵制了部分敌军,此战亦有功劳。请朝廷予以正式册封赏赐,以固盟好。蒙古人重实利,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是。”
苏远清匆匆离去。王靖远又看向诸将:“诸位,封赏不日即到,这是朝廷恩典,也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该有的喜庆要有,但各营训练、戒备、休整,不可松懈。辽阳之战不远,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
两日后,朝廷的封赏使团,在一队锦衣卫和三百京营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开进了沈阳城。
为首的钦差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姓钱,五十来岁,面团团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但眼神精亮。副使则是司礼监的一名随堂太监,姓刘,白白净净,说话轻声细语。
迎接仪式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原明沈阳中卫衙门举行,虽说仓促,但也摆出了香案仪仗。王靖远率麾下主要将领,甲胄鲜明,迎出二里。
宣旨的过程庄重而冗长。骈四俪六的褒奖之词听得人头晕,但关键内容清晰:王靖远升左都督,提督辽东诸军事,封靖远伯,世袭罔替,赏银万两……周遇吉、赵大锤、狗剩等人俱有升赏,靖远军上下按功行赏,阵亡将士厚恤。
跪听圣旨时,王靖远面色平静,叩头谢恩的声音沉稳有力。只有离得近的周遇吉注意到,总镇在听到“洪承畴统筹辽阳战事,王靖远当悉心辅佐”那句时,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宣旨完毕,便是接风宴席。菜肴算不得精细,多是辽东的野味和窖藏的菜蔬,酒却是从后金皇宫地窖里起出来的好酒。钱侍郎笑容满面,频频举杯,说着“王总镇国之柱石”、“靖远军虎狼之师”的套话。刘太监话不多,只是笑眯眯地观察着席间众人。
酒过三巡,钱侍郎借着敬酒,凑到王靖远身边,低声道:“靖远伯(他已经改了口),少年英雄,立此不世之功,着实令人钦佩。京里都传遍了,说您用兵如神,火器犀利,三两天就打破了沈阳这等坚城。”
王靖远谦逊道:“钱大人过誉。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王某岂敢居功。沈阳能破,亦是敌军人心涣散,侥幸而已。”
“诶,过谦了,过谦了。”钱侍郎摆手,话音一转,“不过,辽阳不比沈阳啊。听说皇太极进去后,收拢败兵,又有坚城可恃。洪督师不日将至,定有妙策。靖远伯届时还需与督师精诚配合,早日平定辽阳,则侯爵之位,亦是可期啊!”他呵呵笑着,拍了拍王靖远的胳膊,意有所指。
王靖远举杯:“固所愿也。王某定当谨遵督师号令,戮力破敌。”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王靖远回到后宅书房,毫无醉意。苏远清已在等候,桌上放着刚拟好的奏章草稿。
“总镇,钱侍郎的话……”苏远清沉吟。
“提醒我,也是提醒洪承畴。”王靖远脱下官服,换上常衣,“朝廷要的是辽阳平定,但不太愿意看到我再独揽全功。洪督师的压力,怕是不小。”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清冷的月色,“这封奏章,明日就发出去。另外,以我的名义,给洪督师也去一封私信,言辞恭谨,汇报沈阳战事详情及目前军力状况,并请示辽阳战事方略。态度要摆足。”
“是。”苏远清点头,又道,“还有一事。今日刘太监私下找到我,问了军中粮饷损耗、抚恤发放,以及……火炮制造工匠的来历、火器图纸是否存档等细务。”
王靖远冷笑:“果然来了。李铁山和他那些工匠的底细,早就备好案了,都是辽东本地招募或原明军匠户,来历清楚。火器改良,就说是将士们在实战中摸索、工匠们反复试制所得,并无成法图纸。粮饷抚恤,账目是你在管,清楚明白,让他查。”他顿了顿,“不过,这位刘公公,或许也能用一用。”
苏远清会意:“明白。些许辛苦茶资,我会安排妥当。京中消息灵通,多条内线总是好的。”
王靖远点点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打仗固然凶险,但这战场之外的周旋,有时更耗心力。
房门被轻轻推开,林秀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来。她显然刚从伤兵营回来,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神清澈。
“苏先生。”她朝苏远清微微颔首,将药碗放在王靖远面前,“趁热喝。你这两日睡得少,嘴角都起燎泡了。”
王靖远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眉头本能地皱起,但在林秀儿平静的注视下,还是端起来一口喝了,苦得他龇牙咧嘴。
苏远清识趣地拱手:“总镇,夫人,学生先告退,去完善奏章。”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林秀儿拿起空碗,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王靖远身后,手指轻轻按在他紧绷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着。
王靖远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药味和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皂角的干净气息。
“封了伯爷,不高兴?”林秀儿轻声问。
“高兴。”王靖远苦笑,“但也更累了。以前只管打仗,现在……呵呵。”他没说下去。
“我听说,洪督师要来了?”
“嗯。朝廷不放心。”
林秀儿沉默了一会儿,手指的动作没停:“那就让他放心。你以前常说,做事要‘务实’。打辽阳是为了彻底平定辽东,让百姓少受战乱。只要这事能做成了,谁牵头,谁统筹,又有什么要紧?皇上……总归是希望辽东平定的。”
王靖远握住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手心有些凉。“你说得对。”他叹了口气,“是我有些着相了。总想着要亲手把这件事做完,却忘了这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能做完的事。”他转过头,看着林秀儿沉静的脸,“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些一路跟着我拼杀过来的弟兄。洪督师用兵稳重,但有时未免失之持重。我怕延误战机,也怕……他为了平衡,让弟兄们去填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林秀儿反握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那就把事情做在前面。把辽阳的情报摸得清清楚楚,把进攻的方案想得周全再周全,把困难都摆出来。洪督师是明白人,只要真的对平定辽阳有利,他不会不采纳。至于弟兄们……只要你这个主心骨在,稳得住,大家心里就有底。封伯封侯,是荣耀,可跟着你能打胜仗,能活下来,这才是兄弟们最认的。”
王靖远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连日来积压的郁气似乎散了不少。“秀儿,你总是能说到点子上。”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到那微凉的柔软,“等辽阳打下来,辽东真正太平些了,我……我给你补一个像样的婚礼。”
林秀儿脸颊微红,抽回手,瞪了他一眼:“又说这些没要紧的。先把眼前的事做好。药喝了就早点歇着,明日事还多。”她端起空碗,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伤兵营那边,药材又不太够了,尤其是金疮药。辽阳战事若起,消耗更大。你得让苏先生或栓叔再多想想办法。”
“知道了,我来安排。”
林秀儿这才点点头,轻轻带上门离去。
王靖远独自坐在书房里,烛火噼啪。他摊开苏远清留下的奏章草稿,又仔细看了一遍,提笔添改了几处。然后,他拿出那份兵部旧友的密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更夫悠长的梆子声。沈阳的夜,似乎比前几日安宁了些。
但王靖远知道,这安宁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朝廷的嘉奖是蜜糖,也是试探;洪承畴的到来是助力,也是变数;辽阳的皇太极是穷寇,却也可能是困兽,反扑起来会更加疯狂。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锁定辽阳。
“快了。”他低声自语,“等洪督师到了,这最后一步,该怎么走,就该见分晓了。皇太极……咱们辽阳城下,再见真章。”
他吹熄烛火,和衣躺在书房一旁的矮榻上。黑暗中,眼睛却睁着,毫无睡意。脑海里翻腾着辽阳的地形、可能的防御、己方的兵力配置、粮草路线……还有洪承畴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沉稳的脸。
这场仗,还没完。而且下一场,或许会比沈阳之战,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
但无论如何,路,总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