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星火照夜会蓟城(1/2)
蓟城的夜,沉在一种奇异的安定里。州牧府外的长街,积雪被仔细清扫堆在道旁,青石板路面在灯笼微光下泛着湿冷的幽亮。更夫悠长的梆子声穿过寂静,与远处巡城士兵整齐划一的铁甲铿锵声交织,竟奇异地熨帖人心。荀彧独坐客舍轩窗之前,案头烛火跳跃,映着他清俊沉静的侧影。白日里简雍引他穿行街巷所见的一切——那些亮着灯火的店铺,井然有序的巡卒,甚至市集角落里来自辽东、高句丽的皮货山珍——都在他脑中反复映现。这不是战战兢兢的苟安,是真正从血火与废墟中重建起来,筋骨坚实、血脉畅通的生机。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那“安民定边”的匾额仿佛仍在眼前灼灼生辉。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隔壁州牧府内,似乎仍有烛火通明,隐隐有低沉而急促的议论声断续传来,如同暗夜中搏动的心脏。荀彧望着那片灯火,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潮汐。那扇门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能否真正承载起自己胸中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沉重期许?抑或,也终将在这乱世漩涡中迷失本心?荀彧的思绪不由得飘向汉室的源头——高祖刘邦。刘邦亦是起于微末,提三尺剑取天下,其雄才大略、用人不疑堪称典范。然而,高祖得天下后,为稳固帝位,对功臣韩信、彭越等亦不乏猜忌与狠辣手段,虽有其时势所迫,终究有损仁德之名。荀彧心中所求,非仅一位能夺取江山的雄主,更是一位能涤荡污浊、重建秩序、真正以仁德泽被苍生、使汉室重归正道的中兴之主。这幽州之主,会是吗?
纷乱的思绪缠绕着他,竟至东方微明。窗纸透进朦胧的青灰色,城头隐约传来换岗的号角。荀彧索性起身,推开房门,清冽如刀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精神一振。庭院里积雪盈尺,几株老梅虬枝劲挺,疏影横斜间已有点点胭脂色的蓓蕾悄然萌动。
“文若先生起得这般早?”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荀彧蓦然回首,却见一人踏雪而来。身形并不如何魁伟,只着一件半旧的靛青棉袍,袍角下露出磨损的麻布裤脚和一双沾满泥雪的……草鞋!他手中捧着一个粗陶大碗,碗口氤氲着滚烫的白气,浓郁的小米粥香弥漫在寒冷的晨气里。此人眉目疏朗,双耳垂肩,不是那画像上、传闻中威震北疆的幽州牧刘备刘玄德,又是谁?
“玄德公?!”荀彧心头剧震,一时竟忘了行礼。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执掌两州、麾下猛将如云、刚刚踏平高句丽王庭的州牧,会以如此家常、如此不修边幅的姿态,捧着一碗热粥出现在客舍庭院!
“北地苦寒,先生远来,晨起喝碗热粥,暖暖肠胃。”刘备笑容自然,仿佛捧粥待客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径自走到廊下,拂去石阶上的积雪,竟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将那碗热粥放在荀彧面前,又变戏法般摸出另一只碗和一双竹箸。“坐,坐!莫拘束。仓促之间,只有些酱菜佐餐,先生莫嫌简慢。”
荀彧看着他坦然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那双沾满泥泞的草鞋,看着那碗朴实无华却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心中某个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撩起衣摆,亦在刘备对面的石阶上安然坐下。粗粝冰冷的石面透过衣物传来寒意,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彧,谢过州牧。”他双手捧起那温热的陶碗,暖意从指尖直透心脾。
两人就着几碟清脆的腌渍野菜,默默喝了几口粥。晨光熹微,雪光映着廊下,空气清冽而安静。刘备放下碗箸,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株含苞待放的老梅,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文若先生自颍川远来,经冀州,过涿郡,入蓟城。这一路千里,关山风雪,民生百态,尽收眼底。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来了!荀彧心中暗道,这才是真正的考校。他放下碗,略一沉吟,目光迎向刘备那双深邃而隐含锐利的眼睛:“彧一路行来,见冀州富庶,沃野千里,然豪强林立,壁垒森严,流民困顿于道,州牧韩文节…似有守成之意,而乏澄清之志。”他直言不讳地点出韩馥的优柔,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及入幽州,景象迥异。官道整饬,屯田井然,流民得食,乡堡联防。更见兵甲巡弋护道,军威肃杀,而民不惊惧。此等气象,非大魄力、大仁心、大手段不能为也!‘解虎三策’,彧在颍川便有所闻,今日得见其推行于州县,安民于阡陌,方知州牧非徒托空言,实乃…知行合一,践志于血火之间!彧,深为叹服!” 荀彧心中暗忖:此等以民为本、躬行仁政的根基,与高祖初定天下时“约法三章”收拢民心或有相似,但观其治政之系统深入、抑制豪强之决心,似乎更着眼于长治久安之道,而非一时权宜。这位刘玄德,其志其行,或在高祖之上?
刘备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自得之色,只有深沉的凝重。待荀彧语毕,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先生谬赞了。幽州今日之象,亦是万千将士血染疆场、无数黎庶胼手胝足换来的。‘解虎’二字,说来容易,行之何其艰难!安流民,需钱粮,需土地,需与豪强争利,需官吏清廉;抑豪强,如虎口拔牙,稍有不慎,便是反噬之祸,需钢刀在手,更需民心所向;通上下,更是千头万绪,如履薄冰,稍失其度,非为乡愿,即成苛暴。”他语气沉重,带着切身的体会,“每行一步,脚下皆是荆棘与深渊。玄德所为,不过是在这荆棘丛中,竭力辟出一条能让生民喘息的窄路罢了。”
荀彧眼中光芒更盛。刘备的清醒与自省,远超他的预期。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然则州牧可知,就在这幽州初定、生民喘息之际,雒阳那位董太尉,却已布下了一张更险恶的网?”
“先生是说…董卓为党锢平反,大肆封官之事?”刘备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正是!”荀彧点头,清朗的面容上浮现出洞察世事的冷冽与一丝被亵渎的悲愤,“董卓鸩杀少帝、太后,窃据太尉,独揽朝纲,其罪滔天,人神共愤!此等巨奸,此刻却堂而皇之地为昔日蒙冤的党人平反昭雪,追赠官爵!更以‘唯才是举’之名,滥授州郡牧守之位!此非施恩,实乃诛心之毒计!”
他目光灼灼,直视刘备:“党锢之祸,牵连海内,多少忠直之士家破人亡!其清誉风骨,乃天下士林心中不容玷污的圣碑!董卓此举,是将这圣碑强行浸入他那只沾满帝血与权欲的染缸!他要逼天下士人抉择:是忍辱含垢,接受这沾着帝血、浸透污秽的‘恩赏’,与他同流合污?还是再次挂冠而去,落得个不识时务、抗拒‘王命’的罪名,被其党羽攻讦?”
荀彧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穿透清晨的寒气:“此乃对天下士人风骨最彻底的焚毁!他要的不是和解,是要将清流与浊浪搅成一潭浑水,让忠奸难辨,让正气蒙尘!董卓之心,比他那西凉屠刀,毒辣百倍!”
“焚毁…”刘备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无形的怒意在他身上升腾,并非狂暴的火焰,而是深沉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岩浆。廊下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猛地抬眼,眼中似有电光闪过,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先生说得好!此非平反,实为焚毁!焚的是天下士人的清誉与风骨!董卓以为,泼一盆名为‘恩赏’的脏水,就能污了日月之辉?就能让天下人忘了他是鸩杀幼主、祸乱朝纲的国贼?!”
他霍然站起,布衣草鞋立于石阶之上,身形并不高大,却仿佛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勃然喷发。晨光落在他肩头,映出他眉宇间不容置疑的决绝。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