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北溟有鹏怒而飞(1/2)

雒阳那裹挟着血腥与算计的阴风,在幽州牧府暖阁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千里之外的冀州邺城,州牧府邸内却是一片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景象。

新晋冀州牧韩馥韩文节,正对着铜镜整理着崭新的州牧官袍。镜中人面容儒雅,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初登高位的志得意满,以及更深处难以掩饰的茫然与惶恐。董卓那顶“冀州牧”的帽子砸下来,于他而言,不是权柄的荣耀,更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明公,颍川荀氏的使者到了。”一名属官小心翼翼地通禀。

韩馥精神一振,连忙道:“快请!不,本官亲自出迎!”他深知自己根基浅薄,骤然执掌这天下最富庶、豪强林立的冀州,若无名门大族、智谋之士鼎力相助,无异于稚子抱金行于闹市。颍川荀氏,四世三公之下的顶级门阀,子弟皆以才学名动天下,若能得其臂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府门外,一位青年文士长身而立。他身着素色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青灰色裘氅,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清雅温润的气度。面容俊朗,眉宇间蕴藏着洞察世事的沉静,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映照人心。正是荀彧荀文若。

“文若先生远道而来,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韩馥快步上前,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堆满了热忱的笑容。

荀彧从容还礼,声音清朗温和:“彧一介布衣,蒙使君相召,已是惶恐。使君亲迎,折煞彧了。”

韩馥将荀彧引入府内正厅,奉为上宾。厅内熏香袅袅,陈设华美,侍者如云,尽显州牧府的奢华气象。韩馥命人奉上香茗珍果,寒暄过后,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

“文若先生大才,馥在雒阳时便如雷贯耳。今蒙朝廷错爱,牧守冀州,然冀州乃天下腹心,事务繁杂,豪强盘踞,更有幽燕强邻窥伺…”韩馥脸上带着忧色,刻意加重了“幽燕强邻”四字,“馥才疏德薄,深感惶恐。先生乃王佐之才,若能屈就,辅佐馥治理此州,馥必以师礼相待,言听计从!”

荀彧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并未立刻回答。他目光扫过厅堂的华饰,掠过韩馥脸上那刻意表现的谦恭与眼底藏不住的怯懦,心中已然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韩馥的担忧,更多是出于对自身权位不稳的恐惧,而非对冀州生民的深切忧虑,更无廓清寰宇、匡扶汉室的雄图大志。他提及“幽燕强邻”,试探之意明显,是想借自己的名望和智谋,来平衡甚至对抗那位在幽州风头正劲的刘玄德。

“使君过誉了。”荀彧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和,“彧微末之才,不敢当‘王佐’之称。冀州富庶,人杰地灵,使君若能选贤任能,安抚豪强,与民休息,何愁不能政通人和?至于幽州牧刘公…”

荀彧微微一顿,韩馥立刻竖起耳朵。

“刘公玄德,起于微末,然其志虑忠纯,剿黄巾、定北疆、灭高句丽,功勋卓着,更难得者,是其治下流民得安,豪强受抑,吏治清明,百姓称颂。彧虽远在颍川,亦闻其‘解虎三策’之宏愿。如此人物,当为国之柱石,使君何忧之有?与其视之为邻敌,不若引为强援,共扶社稷。”

韩馥闻言,脸上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他想要的是能为他出谋划策、对抗潜在威胁的谋士,而非一个盛赞邻州牧守的旁观者。他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先生所言甚是。然眼下当务之急,是冀州内部事务。譬如那渤海太守袁本初…”

提到袁绍,韩馥的语气明显复杂起来,有忌惮,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袁本初四世三公,名望卓着,其府邸就在渤海,门庭若市,车马不绝。他虽为太守,然其宾客、门生遍及州郡,动辄以清议品评人物,干预州政…馥每每思之,颇感掣肘。先生以为,当如何与之相处?”

荀彧心中暗叹。韩馥的格局,终究囿于权位之争、门户之见。袁绍在渤海招兵买马,结交豪杰,其志岂在一郡太守?韩馥身为州牧,不思如何整合州郡力量,以应对董卓乱政的大局,反而斤斤计较于袁绍的“僭越”行为,甚至流露出想借自己之力去制衡袁绍的意思。这绝非雄主之姿。

“袁本初,世之英雄也。”荀彧直言不讳,目光澄澈地看着韩馥,“其志非小,渤海恐难久居。使君与其忧其宾客议论,不若以诚相待,明示州郡之权责。若袁本初果有安定社稷之心,使君以冀州之富庶倾力助之,共讨国贼,则名垂青史;若其志在冀州…”荀彧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则使君身为朝廷敕封的冀州牧,自当整军经武,固守疆土,以正名分。关键在于,使君欲何为?是欲安守一州之富,还是欲廓清天下,还政于汉?”

“这…”韩馥被问得哑口无言,额角微微见汗。他从未想过如此宏大的命题。安守一州之富?他当然想,可董卓的任命、袁绍的存在、刘备的强邻,都让他寝食难安。廓清天下?他自问没那个魄力和能力。他想要的,只是在这乱世中,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冀州牧。

接下来的数日,荀彧被韩馥奉为上宾,参与了几次州府议事。所见所闻,更令他心冷如冰。冀州文武不和,遇事常争执不休,难以决断。文官大多过于保守,遇事只知“稳妥为上”,毫无进取之心。武将悍勇桀骜,对韩馥缺乏敬畏,言语间常有不逊。更有诸多冀州本地豪强出身的掾属,言谈间只关注家族利益、田亩赋税,对州外滔天巨变反应迟钝,甚至漠不关心。韩馥本人,遇事优柔寡断,往往先问众人意见,众人争执不下,他便左右为难,最终多以最保守、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处理。议事效率低下,往往一日无果。

更让荀彧感到窒息的是,韩馥对董卓的态度极其暧昧。雒阳剧变,少帝被鸩,太后被囚,董卓倒行逆施,人神共愤。韩馥私下对荀彧哀叹董卓凶暴,言语间似乎也有愤懑,但当荀彧试探性地提出“董卓祸国,天下诸侯或当有所响应”时,韩馥却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唯恐祸从口出。他只想关起门来做他的太平州牧,对雒阳的滔天罪恶,选择了鸵鸟般的回避。

一次州府议事后,韩馥单独留下荀彧,再次恳切询问治理之策。荀彧看着这位坐拥天下最富庶土地却毫无雄心的州牧,心中最后一丝期待也熄灭了。他起身,对着韩馥深深一揖,语气平静而决绝:

“使君厚爱,彧铭感五内。然彧才疏学浅,恐难副使君重托。冀州之事,非彧所能谋也。使君麾下忠勤之士众多,若能同心戮力,保境安民,亦是善举。彧离家日久,心念故土,恳请使君允准彧辞行归乡。”

韩馥愕然,随即脸上涌起失望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先生何出此言?可是馥有何怠慢之处?冀州正是用人之际,先生大才,岂可埋没乡野?”

荀彧摇头:“使君待彧甚厚,绝无怠慢。实乃彧才德不足,不堪驱使。归乡静思,或能有所进益。望使君体谅。” 他的态度恭敬而疏离,去意已决。

韩馥再三挽留,见荀彧心意坚定,只得无奈叹息:“唉,人各有志,馥不便强留。先生此去,望善自珍重。他日若回心转意,冀州大门,永远为先生敞开。” 话虽如此,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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