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策鸣于卢府竹(2/2)

卢植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在案上无意识地画着。这“解虎”之策,看似怀柔,实则釜底抽薪!若能推行,确能收拢人心,瓦解黄巾根基。

“其二,”刘备的声音沉稳如初,“当‘解’豪强兼并之爪牙。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亦不可操切行事激起大变。可效法武帝‘推恩令’遗意,以‘均田限田’之名徐徐图之。严查田亩,登记造册,明令各户占田上限,逾限者,或课以重税,或令其将多占之田以平价售予官府,再由官府分授无地流民。此策阻力必大,当择一二豪强逾制尤甚、民怨沸腾之地先行试点,以雷霆手段处置首恶,震慑余者。同时,提拔任用清正干练之寒门士子为地方长吏,以制衡豪强。”

卢植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手指轻轻揉着眉心。这第二步,是真正的虎口拔牙!触动的是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势力,稍有不慎,便是遍地烽烟。但刘备所言“择地试点”、“提拔寒门”,又透出老成谋国的谨慎。

“其三,”刘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当‘解’上下隔绝之爪牙。此症最深,也最难。需正本清源,澄清吏治。严查酷吏贪官,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更需广开言路,恢复‘刺史行部’之制,遣刚直清正之臣巡行州郡,直达天听,不唯听郡守奏报,更需亲入闾阎,访查民瘼。使上意可通下达,民情能达天听。此乃疏通血脉,使政令复归其道。”

“解虎三策……”卢植睁开眼,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宽猛相济安流民,徐徐图之抑豪强,正本清源通上下。这已非寻常策论,而是直指王朝痼疾的治国方略!条分缕析,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怀柔之策,更隐含长远布局。这需要何等的心胸、何等的眼光、何等的胆魄!

他看着眼前这个跪坐在蒲团上,穿着洗得发白麻衣的年轻人。那双垂肩的大耳,在书斋沉静的光线下,不再显得怪异,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承载重量的坚实感。那平静的眼眸深处,此刻清晰地燃烧着一种东西——不是功名利禄的渴望,而是一种近乎沉重的责任与炽热的决心。

“玄德……”卢植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激赏,有震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你可知,此三策,条条皆是逆水行舟,步步皆是刀山火海?豪强反噬,酷吏反扑,朝堂攻讦,甚至……天子之疑?”

“学生知道。”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磐石落地。“然天下苍生倒悬,社稷倾危在即。见虎伤人而思解其困厄,或有被噬之险;若因惧险而任其肆虐,则天下皆成虎口之食,无一人能幸免。学生不才,愿效微躯,做那解虎之人。纵粉身碎骨,亦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卢植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书斋的墙壁,看到了更广阔也更沉重的天地。厅内的檀香似乎更浓郁了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良久,卢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刘备面前。

“起来吧。”他伸手虚扶了一下。

刘备依言起身,垂手而立。

卢植凝视着他,锐利的目光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沉的托付。“玄德,你胸中所藏,非一郡一县之才。涿郡太小,市井太浊,非你栖身之地。”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自今日起,你便留在府中。我案头这些经史子集,治国策论,兵书战策,你皆可翻阅。若有疑难,随时来问。”

这是正式的收徒,更是明确的认可与期许!

刘备深深一揖到底:“谢先生教诲!学生定当竭心尽力,不负先生厚望!”

卢植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笼上了一层更深的凝重。他将一块乌木腰牌递给刘备:“持此牌,可出入书库、静室。府中一应需用,自有人安排。”他挥了挥手,“去吧,先安顿下来。今日之言,字字千钧,望你……时时自省。”

刘备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乌木腰牌,再次躬身,然后才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正厅。

厅内只剩下卢植一人。他缓步走回书案后,并未坐下,只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几丛在暮色渐沉中显得愈发青翠的修竹。刘备方才的话,字字句句犹在耳边回响。

“解虎三策……问心无愧……”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情绪里,有看到璞玉被雕琢出光芒的欣慰,更有对那光芒可能引来的滔天巨浪的深切忧虑。

“此子……胸有惊雷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书斋沉滞的空气中。窗外的竹影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应和着这声叹息,也仿佛预示着某种风暴的临近。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涿郡城被深沉的暮色笼罩。内城卢府书斋的灯火亮了起来,映照着满架书简和一个伏案苦读的清瘦身影。而在城南喧嚣渐息的市集角落,那个被刘备裹过伤的流民少年,蜷缩在背风的破檐下,紧紧攥着怀里尚有余温的杂面饼子,茫然地望着越来越黑的天空。

更远的北方,幽燕之地的群山轮廓在暗蓝的天幕下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凛冽的朔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枯草和尘土,呜咽着扑向南方。风中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沉闷而压抑的鼓点,如同大地深处不安的心跳。

一只离群的孤雁,发出凄厉的长鸣,奋力扇动着疲惫的翅膀,掠过涿郡低矮的城头,朝着未知的南方奋力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