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策鸣于卢府竹(1/2)

涿郡内城,气象迥异。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市集的尘土气被高墙深院隔绝在外。青石板路光洁整齐,两旁槐树依旧,却修剪得一丝不苟,黄叶飘落也带着几分规矩。偶有仆役垂首快步而过,脚步轻悄,连衣袂摩擦声都敛得极低。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混着新晒书卷的油墨味,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卢植的府邸并不奢华,门庭开阔,白墙青瓦,只在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经世济民”,字迹端凝遒劲,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道。护卫在门前无声止步,分列两侧,如同两尊石雕。

刘备跟在卢植身后半步,踏入府门。庭院深深,布局疏朗,不见假山流水,只有几丛青竹倚墙而立,风过时飒飒作响,更添清寂。正厅门窗敞开,里面陈设简朴,唯有靠墙一溜高大的乌木书架上层层叠叠堆满的竹简帛书,散发出无声的威压,那是数代人心血与智慧的重量。

卢植径直步入厅中,在正中的一张宽大书案后坐下。那书案亦是乌木所制,纹理沉凝,案头除了笔山、砚台,还随意摊着几卷半开的竹简,墨迹犹新。

“坐。”卢植指了指案前一个蒲团,声音听不出情绪。

刘备依言跪坐下去,腰背挺直如松,双手平放膝上。他并未因这满室书卷而显出局促或敬畏,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承载着经国大道的竹简木牍,最后落回卢植脸上。

厅内一时寂然,只有窗外竹叶的轻响。卢植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审视着刘备,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来看个分明。那视线掠过他洗得发白的麻衣,掠过他平静无波的眼眸,最终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手上。这双手,刚刚还在市集的尘埃里为一个流民少年敷药裹伤,此刻却安稳地放在这象征学问与权力的书斋里。

“市井之言,不过一隅。”卢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相击的质地。“玄德,你既言‘根基若虚’,可知我大汉今日之根基,虚在何处?”

这问题直刺核心,锋芒毕露。

刘备微微垂眸,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迎上卢植的审视。

“学生浅见,根基之虚,首在人心离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语速不疾不徐,如同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实。“黄巾妖道一呼,天下应者云集,非其道法通玄,实乃黔首无依,饥寒交迫,官如虎狼,吏似豺豹,生路断绝,故铤而走险。此乃其一虚。”

他略一停顿,目光掠过案头那卷摊开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是地方官员呈报的垦田赋税数目。

“其二虚,在土地兼并,流民如蝗。豪强阡陌纵横,贫者无立锥之地。失地之民,或为奴仆,任人宰割;或成流寇,啸聚山林。朝廷赋税,十之七八出自小民膏血,豪强巨室,田连阡陌而税不过毫厘。根基蚀空,如大厦蛀于蚁穴。”

卢植的指尖在乌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他面上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那锐利的锋芒似乎凝实了几分。

“其三虚,”刘备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在上下隔绝,如隔天渊。朝廷煌煌政令,出得洛阳,经州郡豪强之手,至县乡胥吏之口,早已面目全非,反成盘剥之具。上位者不知民间疾苦如沸鼎,下位者只闻朱门丝竹胜管弦。此虚最险,如江河改道,堤坝虽在,水已他流。人心失,田亩失,政令失,此三虚不固,纵有雄兵百万,亦如沙上筑塔,难抵风浪。”

厅内再次陷入沉寂。窗外竹叶的沙沙声仿佛被放大了。卢植放在案上的手,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张清癯的脸上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沉痛与冷静。这番剖析,剥皮见骨,直指汉室沉疴,哪里像一个市井间寂寂无闻的破落宗亲能有的见识?这分明是胸有丘壑!

“好一个三虚论!”卢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那金石般的质地里透出一股压抑的激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激流。“鞭辟入里,直指要害!玄德,你既有此见地,可知解此三虚,当用何策?”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刘备,带着毫不掩饰的考校与期待。

刘备并未因卢植的激赏而显露分毫得意。他微微沉吟,似乎在权衡措辞。

“解此沉疴,非一策可定,亦非旦夕之功。”他缓缓道,声音凝重,“学生愚见,当效扁鹊治疾,先解标症,再固根本。”

“何为标症?”卢植追问,步步紧逼。

“标症之急,在流民失所,饥寒迫身,遂成燎原之火。”刘备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当务之急,当行‘解虎’之策!”

“解虎?”卢植眉峰微蹙,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

“是。”刘备点头,“猛虎伤人,其患在爪牙。然究其根本,或因饥馑,或因困厄。若徒以力杀之,则虎患难绝,反添戾气。解虎之策,在于‘解’其困厄,化其爪牙。”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一,宽猛相济,剿抚并用。对聚众为乱、攻城掠地之巨寇,当以雷霆之势剿灭,震慑四方。然对其胁从及失地流民,则当以招抚安顿为先。效法前汉‘假民公田’、‘赐爵募徙’之策,将无主荒地、官田、甚至部分豪强逾制强占之田,分与流民耕种,贷以种子耕牛,免其数年赋税徭役,使其有地可耕,有屋可居,有食果腹。此乃‘解’其饥寒困厄,化其作乱之爪牙为耕作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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