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辞别曹孙行太原(2/2)

整个府邸,俨然成了一个高度浓缩、高效运转的微型朝廷。没有丝竹管弦,没有宫女环伺,只有彻夜不熄的灯火,往来奔走的脚步,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而充满希望的实干气息。

这一日,刘备正在他那简朴的书房内,对着并州、河东等地的流民安置与屯田奏报凝神细思。他身上那件十二章纹常服早已脱下,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深衣,眉头微锁。案几上,田丰自晋阳发来的急报摊开着,字里行间透着焦虑:涌入的流民远超预期,虽竭力安置,但粮秣、耕牛、农具缺口巨大,春耕在即,若无法解决,恐生变乱。

“陛下,”新任尚书仆射荀攸轻步走进,手中捧着一份新到的文书,“太原郡守张扬呈报,城西‘兴汉坊’工坊区已初步恢复运转,招募流民工匠三千余人,以工代赈,主要打造农具、修缮器械。然铁料、木料短缺,制约产量。”

刘备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铁料…并州本有铁矿,然开采冶炼因战乱几近停滞。传令给田丰和张辽,让他们从雁门边军中抽调有冶铁经验的军士、工匠,会同当地官府,尽快恢复几处紧要矿场和冶炉!所需钱粮,让荀令君优先调拨!木料…太行山近在咫尺,组织流民,以工代赈,入山伐木!注意,只取成材,不得滥伐!”

“诺!”荀攸迅速记下要点。

“还有,”刘备指着田丰的奏报,“田元皓那边要粮要牛,如火烧眉毛。开仓放粮是应急,非长久之计。传旨:命邴原从幽州库藏中,紧急调拨粟米十万石,耕牛两千头,火速经代郡、雁门运往晋阳!命田畴组织熟悉北地牧养的边民,挑选健壮牛羊,沿途接力护送!告诉邴原和田畴,此事关乎并州百万流民生计,关乎北疆安定,不得有误!”

荀攸心中快速盘算着这条跨越幽并的漫长补给线所需的人力物力以及沿途可能的风险,深感压力巨大,但看着皇帝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肃然应道:“臣即刻拟旨!”

荀攸刚退下,新任廷尉贾诩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门口,无声无息。他依旧穿着那身显得有些宽大的深色官袍,面色沉静如水。

“文和,有事?”刘备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对于这位心思深沉、智计百出的毒士,他既倚重其才,也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陛下,”贾诩躬身行礼,声音平缓无波,“两件事。其一,雒阳廷尉府旧档,十不存一。臣欲重建法曹,厘清积案,需人手。请陛下准许臣,自长安、太原狱中及流民中,遴选通晓律令、明辨事理、身家清白者充任书吏、狱掾,不拘出身。”

“准!”刘备毫不犹豫,“依法行事,公正断狱,乃安民之本。你放手去做,所需钱粮,报与荀令君即可。”

“谢陛下。”贾诩继续道,“其二,臣接到密报。河内太守王匡,近日与冀州方面书信往来异常频繁。其心腹幕僚借巡视之名,频繁出入邺城。更有甚者,王匡暗中截留本应上缴朝廷的部分河内赋税,囤积于怀县仓中,对外宣称修缮城防,然数目远超所需。其行迹,恐如陛下所料,暗通袁绍,有所图谋。”

刘备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河内郡”的位置上,又划过太行陉道,直指雒阳东北。

“果然…”他冷哼一声,“袁本初的手,伸得够快!王匡…哼!” 他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文和,此事你做得很好。继续严密监视河内动向,特别是粮草、军械、兵员调动迹象!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密报于朕!同时,” 他看向贾诩,“将王匡截留赋税、囤积物资的确凿证据,整理一份,密送雒阳征东将军孙坚处!让他心中有数!”

“臣,遵旨!”贾诩深深一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身影又如来时般悄然退入阴影之中。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刘备独自立于舆图前,目光在并州、幽州、雒阳、河内、冀州之间来回巡梭。流民的饥寒,工坊的炉火,王匡的异动,袁绍的野心…千头万绪,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静。

“哎…千头万绪啊……”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陛下,”一声轻柔的呼唤在门口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刘玥端着一个粗陶大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常服,未施粉黛,乌黑的发髻简单地挽着,只插着一支普通的木簪,与这简朴的行在氛围浑然一体。碗中热气腾腾,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房中些许的墨味和沉郁。

刘备紧绷的神经在看到妻子和那碗鸡汤时,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丝。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疲惫的温和笑意:“玥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

刘玥将粗陶碗轻轻放在案几一角,避开那些摊开的奏报,柔声道:“见你这边灯还亮着,荀令君那边也未曾停歇…便去厨下煨了只鸡。政务虽重,身子骨更要紧。” 她看着丈夫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和眼中密布的血丝,眼中满是心疼,“趁热喝点吧,暖暖胃。”

刘备走到案前,看着那碗飘着金黄油花、点缀着几粒枸杞的鸡汤。只是普普通通的做法,却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他端起碗,入手是温热的踏实感。他吹了吹热气,尝了一口,浓郁的鲜香带着暖流滑入腹中,仿佛瞬间熨帖了紧绷的神经和冰冷的四肢百骸。

“好喝。” 他由衷地赞了一句,声音带着暖意,“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刘玥浅浅一笑,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自然而然地替丈夫擦拭去戎装领口沾染的一点墨渍,动作轻柔而熟练。“莫要哄我。不过是些粗陋之物。只是…看着你日日熬到这般时辰,案牍劳形,连口热汤都顾不上…妾身心里…” 她的话语顿住,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强忍着没有落下。

刘备放下碗,温热的大手覆上妻子微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他能感受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昔日幽州边地生活留下的印记,并非养尊处优的娇贵。这双手,曾在北地的风雪中为他缝补过战袍,也曾在这简陋的府邸中操持着一切。

“朕知道,委屈你了。” 刘备的声音低沉而真挚,“跟着朕,从幽州到并州,如今又在这蜗居,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宫阙华堂,反倒要你操持这些琐事…”

“陛下莫要如此说!” 刘玥抬起头,眼中水光未退,却带着坚定,“妾身嫁的是顶天立地、心怀苍生的刘玄德,不是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能看着陛下为这破碎山河殚精竭虑,看着百姓眼中渐有生息,妾身心中只有欢喜,何谈委屈?” 她反手握住丈夫的手,力道不大,却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只是…陛下也要爱惜自己。你是大汉的天子,是万民的指望。你若倒了,这刚刚点起的星火…”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忧虑与恳求,刘备听得真切。

刘备心中一暖,将妻子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放心,朕这身子骨,在涿郡街头摔打惯了,在雁门风雪里也熬过来了,没那么容易垮。”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文书,又变得深沉,“只是…这担子太重。看着司隶嗷嗷待哺的流民,看着雒阳断壁残垣,看着王匡这等宵小蠢蠢欲动…朕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一夜之间便将这乱世抚平。”

“总得一步步来,一口吃不成胖子。” 刘玥的声音温婉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陛下不是常说‘解虎之志’吗?杀伐为护生,权柄为安民。如今陛下手握权柄,不正是在践行此志?这路虽长且艰,但陛下身边有卢公、父亲、荀令君、云长、翼德…还有这千千万万盼着太平的黎庶。妾身虽愚钝,也愿为陛下守好这方寸之家,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刘备深深地凝视着妻子清秀而坚毅的面庞,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他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深切的理解,以及一种与他“解虎之志”隐隐共鸣的坚韧。这份在患难与共中淬炼出的情谊,远比任何浮华的誓言都来得珍贵。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刘备轻声喟叹,将碗中剩余的鸡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伴随着力量感重新充盈四肢。“好了,夜深了,你快去歇息。朕…再看几份奏报便睡。”

刘玥知道劝不动,也不再多言,只细心地将碗收走,又替丈夫将烛火拨亮了些许。“陛下也莫要熬得太晚,灯油熬干了,明日还得费事添。” 带着一丝嗔怪的温柔叮嘱后,她才轻步退出了书房,细心地掩上了门。

书房再次安静下来,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鸡汤的暖香和妻子温言软语的气息。刘备重新坐回案前,纷繁的思绪似乎被梳理得清晰了一些。他再次看向田丰的奏报,看向舆图上河内的位置,目光更加沉静而锐利。窗外的太原城,华灯渐次熄灭,唯余行在府邸的灯火倔强地亮着,与天上璀璨的星河交相辉映。府邸深处,隐约传来荀彧与属官们连夜议事的低语,以及远处工坊区尚未停歇的、打造农具的叮当声。这声音,微弱却坚定,如同这废墟上新生的帝国,在黑夜中奋力前行。而支撑着这一切的,除了冰冷的权柄与铁血的意志,还有这陋室之中,一碗热汤所传递的、最质朴也最坚韧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