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时迁槐序续青阳(1/2)

太原的初夏黎明,澄澈如洗。寅时刚过,并州牧府邸——如今的大汉行在——便已灯火通明。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深蓝丝绒,正被东方天际一抹极淡的鱼肚白缓缓推开。府邸庭院中,几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正值花期,细碎洁白的槐花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声飘落,织就了一层薄薄的、带着清甜幽香的花毯,悄然覆盖了青石板路。然而这静谧的诗意,却被府邸内弥漫的肃杀与凝重驱散得无影无踪。空气潮湿微凉,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槐花的淡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国事”的沉重压力。

自刘备到太原,便依光武旧制,恢复五日一朝,每朝之后休沐一日。此刻,正是新朝第一次常规朝会。寅夜起身,穿城而至,于黎明前聚集于这简陋的行在,是每一位中枢重臣无可推卸的责任,亦是新朝区别于旧日沉疴、锐意图治的象征。

府邸正堂大门洞开,身着各色朝服的大臣们,在执戟武士如磐石般肃立、冰冷如铁的目光注视下,鱼贯而入。初夏凌晨的凉意浸透单薄的朝服,不少人下意识地裹紧了外罩的薄披风或深衣。侍御史手持簿册,于殿门内侧低声唱名。尚书仆射荀攸立于门侧,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位步入殿中的同僚,微微颔首致意。能在如此局促之地参与中枢朝议,本身就代表着新帝的信任与器重,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殿内陈设依旧简朴到近乎寒酸。上首是一张宽大的木制御案,纹理清晰,未施朱漆。刘备端坐其后,身着玄色常服,未戴冕冠,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神情沉静如水,目光却如出鞘的古剑,在渐亮的晨曦中闪烁着内敛的锋芒。御案两侧稍低处,太傅卢植、太保刘虞、司徒王允三位元老重臣设席而坐。卢植须发皆白,腰背挺直如苍松,深紫朝服纤尘不染;刘虞面容清癯,眼神清明中带着审视,玄色深衣透着宗室长者的持重;王允则略显疲惫,枯槁的脸上带着主理繁杂政务的倦色,司徒玄端规整。下方,太尉赵谦、司空张温、太常皇甫嵩、光禄勋蔡邕、廷尉贾诩、尚书令荀彧等中枢要员,按官职高低、文武之别,分列左右两班。并州刺史田丰、青龙将军关羽这两位并州实际上的军政首脑,亦在其中。关羽一身半旧的青色劲装,外罩轻甲,丹凤眼微闭,仿佛在养神,但周身那股历经百战、淬炼出的凛冽锋锐之气却如同实质,让靠近的文官都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田丰则眉头紧锁,眼窝深陷,显然心系着并州繁杂的政务和如山的民事,粗布深衣上还沾着夜路的尘土。高顺作为中护军,按剑侍立于刘备御座之侧,身姿挺拔如标枪,面容刚毅如石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如同渊渟岳峙的守护神。

殿角的青铜燎炉并未生火,初夏的凌晨寒意尚可忍受,却也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几盏粗陶油灯的光晕在微凉的、带着槐花香的空气中跳跃、摇曳,将大臣们或凝重、或沉思、或疲惫的身影投在未加粉饰、略显斑驳的墙壁上,拉长变形,如同无声的皮影戏。空气中混合着槐花的淡雅甜香、油灯燃烧特有的油烟味、群臣身上沾染的夜露与尘土气息,以及一种名为“权力中枢”的、紧张而沉凝的无形味道。

“时辰已至——”内侍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如同冰冷的银针,刺破了黎明前最后的沉寂,在空旷的殿堂中激起微弱的回响,“诸臣工,朝议开始!”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略显疲惫却个个强打精神、目光专注的群臣,沉声道:“诸卿夙夜劳顿,披星戴月,辛苦了。国事维艰,如履薄冰,不容片刻懈怠。今日朝议,首议降将安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将所有杂念驱散。

他话音落下,太尉长史沮授立刻手持笏板,大步上前一步,展开一份用隶书工整誊写的名册,声音沉稳洪亮,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启奏陛下!董卓伏诛,余党尽扫。其麾下主要降将,除李傕、郭汜、牛辅等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终至伏诛者外,尚有徐荣、张济、段煨三人。此三人所部残兵,已按陛下先前旨意,尽数打散,编入征西将军、征东将军及并州诸军之中,化整为零,严加管束。然此三人身份特殊,或为宿将,或握关钥,其安置事宜,关乎朝廷威信、边防稳固、军心士气,更系向天下昭示朝廷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之国策!如何处置,请陛下圣裁。” 沮授奏毕,双手捧着名册,躬身肃立,等待裁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个沉静的身影。降将安置,向来是改朝换代之际最敏感、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处理得当,可收服人心,稳固根基;处置失当,轻则埋下隐患,重则引发叛乱。尤其是在这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之际,徐荣、张济、段煨这三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三个败军之将,更是董卓庞大军事遗产的象征,是天下无数观望者窥视新朝气度与手段的窗口。

刘备的手指在光滑冰凉的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规律而沉稳的轻响,仿佛在叩问着每一个臣子的心弦。他的目光深邃,缓缓扫过殿中,尤其在关羽那沉静如渊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

“徐荣、张济二人,” 他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名字,“皆是在弘农追袭、围困长安等役中,为众将浴血奋战,破其军阵,断其归路,力竭穷途,方无奈请降。其虽降,然非主动归义,更非幡然悔悟。彼等昔日为董卓爪牙鹰犬,助纣为虐,随其屠戮雒阳,祸乱长安,手上沾染无数汉家忠勇将士与无辜黎庶之血,罪责昭彰,罄竹难书!”

殿内落针可闻,连窗外槐花落地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油灯的火苗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大臣们屏息凝神,连卢植、刘虞也微微挺直了脊背。

“此等战败之将,若骤授高位,何以告慰忠魂?何以激励将士?若置于京畿腹心之地,安知其无反复之心?安知其不暗结余党,动摇军心?” 刘备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冬朔风,“故,不可授以显职,亦不可置于肘腋!”

他停顿片刻,让这冷冽的决断在每个人心中沉淀,然后斩钉截铁地宣判:“命徐荣、张济二人,皆为偏将军,充任雁门太守张辽之副将!即日启程,赴雁门戍边!” 他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殿宇,直射北疆,“雁门乃北国锁钥,直面鲜卑铁蹄,风霜如刀,战事频仍。此等苦寒凶险之地,正需此等百战余生的锋刃去劈砍!令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用其勇力以御外侮,亦是用北地风霜磨其戾气!”

“然!” 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目光如刀锋般扫向关羽身侧阴影中那位一直肃立的魁梧身影,“张文远!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此二人置于你麾下,若安分守己,戮力戍边,则既往不咎,有功必录!若其有丝毫异动,或守边不力,畏敌怯战,贻误军机,甚或暗通款曲,图谋不轨…” 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你,可依军法,先斩后奏!取其首级,飞马报朕即可!朕,只要结果!”

“末将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张辽轰然单膝跪地,抱拳应诺,声音如金铁交鸣,震得殿梁似有微尘落下。殿内众人心下了然。雁门苦寒,战事惨烈,张辽乃陛下心腹爱将,关羽倚重之臂膀,有万夫不当之勇,更兼治军如铁,令行禁止。将徐荣、张济这两个烫手山芋置于其麾下为副,既是用其沙场经验与凶悍以御强胡,更是将其置于最严密的监视、最严苛的战场考验和最冷酷的军法利刃之下!此乃一石三鸟的阳谋:示朝廷宽仁,显雷霆手段,更以边关血火为熔炉,淬炼其可用与否!

“至于段煨…” 刘备话锋一转,语气虽未显热切,却明显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审慎的权衡与期许,“此人,却与前二者不同。”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段煨镇守潼关,手握雄关险隘,兵精粮足。虽形势所迫,无奈投降,但也得以让联军长驱直入长安,少流无数将士之血!其功,莫大焉!其识时务、顺天命之举,尤为可贵!”

这番话,肯定了段煨投降的关键性和主动性,殿内众人纷纷点头。段煨的抉择,确实大大加速了长安的平定,减少了难以估量的损失,这是不争的事实。

“功过须分明,赏罚必信。此乃立国之本,取信于天下之要!” 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段煨能悬崖勒马,弃暗投明,此乃大功!当厚赏以彰朝廷恩义,昭示天下:顺天者昌!亦为四方观望之众,树一标杆!”

他目光炯炯,环视群臣,字字千钧:“擢升段煨为壶关中郎将!驻守壶关,总揽关防一切要务!望其感念皇恩浩荡,铭记今日之荣宠源于顺天应人,务必恪尽职守,夙夜匪懈,为朕守好这东陲门户!”

“壶关中郎将?” “驻守壶关?”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诧低语。中郎将位次将军,已是高级武职,手握重兵实权!更关键的是,让其驻守关乎朝廷命脉的壶关!这份信任与重用,远超对徐荣、张济的处置!这简直是千金市骨,更是一步险棋!

武将班列中,关羽丹凤眼倏然睁开,锐利如电的目光扫过御座,旋即又缓缓垂下,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紧抿的唇角线条却显出其内心的剧烈思量。田丰捻着短须,眉头紧锁成川字,显然在飞速权衡此举的深远影响与潜在风险。文官队列中,贾诩低垂着眼睑,仿佛老僧入定,然而其笼在袖中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轻轻弹动了一下。卢植与刘虞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凝重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众臣皆知,陛下此举,魄力惊人,手腕更是老辣!将帝国的东大门交给一个主动归降的董卓旧部,既是对段煨忠诚的极大期许与试探。成则收服一员宿将,稳固东线,并吸引更多观望者归顺;败则可能门户洞开,引狼入室,遗祸无穷!这步棋,走得险,却也走得绝!

“臣,沮授,谨遵圣旨!” 沮授深吸一口气,肃然领命,声音沉稳有力,将名册合上,躬身退回班列,“定将陛下恩旨与殷切期许,详尽晓谕段煨!并严令其即刻呈递谢恩表章,详陈守关方略,以安圣心!”

降将安置议定,殿内凝重的气氛似乎随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和弥漫的槐香而稍缓。熹微的晨光已完全驱散黑暗,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清晰的、跳动着微尘的光斑。鸟鸣声愈发清脆悦耳。

刘备环视群臣,声音变得愈发沉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万钧巨石,激起滔天波澜:“降将安置,乃整肃内部、稳固根基之要务,然此不过疥癣之疾。眼前之大患,心腹之巨忧,在于这分崩离析、群魔乱舞、礼崩乐坏的天下!文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