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房灯(1/2)

我们村外三里地,有条河,叫黑水河。河不宽,水却深,颜色常年是墨绿墨绿的,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响。河边有座老磨房,不知什么年月建的,青砖灰瓦,木头都朽得发黑,半边墙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磨房旁边有架巨大的水车,靠河水的力量带动屋里的石磨,给村里人磨麦子、磨玉米。

打我记事起,那磨房就是村里顶邪门的地方。

不是因为它破旧,也不是因为它孤零零地立在河边。而是因为那磨房里的灯。

磨房的主人姓葛,是个驼背的干瘦老头,我们小孩都怕他,背地里叫他“葛老鬼”。葛老鬼脾气怪,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像蒙着一层灰。他一个人住在磨房里,白天给村里人磨面,天一擦黑,就准时关门落锁,任谁叫也不开。

怪就怪在,他关门之后,磨房里那盏灯。

那盏灯挂在磨房正梁上,是一盏老式的、罩着脏污玻璃罩的煤油灯。白天不显眼,可一到夜里,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里,那灯就会亮起来。

灯亮得很怪。

不是一整夜都亮。是忽明,忽灭。

明的时候,那光也不是温暖的黄光,而是一种幽幽的、泛着青绿色的光,能透过破窗户纸,在磨房外的泥地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灭的时候,也不是全黑,而是像被一层厚厚的黑雾裹住,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

而且,那灯明灭,极有规律。总是先暗下去,暗到几乎看不见,然后猛地一亮,青绿的光猛地一涨,照亮磨房一角——有时是空荡荡的磨盘,有时是堆着麸皮的角落,有时……什么也照不到,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亮那么一瞬,又迅速暗下去,如此反复,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灯才彻底熄灭。

村里的狗,夜里但凡冲着磨房方向叫,被那灯光一照,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钻进窝里,再不敢出声。大人也严禁我们小孩晚上靠近河边,更不许看那磨房的灯。问为什么,大人就板起脸呵斥:“小孩子家问那么多!那灯不干净,看多了掉魂!”

我爷爷是村里少数几个还敢在傍晚去磨房磨面的人。有一次我缠着他要去,他拗不过我,带我去了。那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把磨房的影子拉得老长。葛老鬼看见我,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停了一瞬,那眼神让我打了个寒颤,像是冬天里突然被泼了一瓢冰水。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接过爷爷的麦子,倒进磨眼。巨大的石磨在水车的带动下,“轰隆轰隆”地转动起来,声音沉闷,震得脚下的木地板都在微微颤动。磨房里光线昏暗,充斥着面粉的粉尘和陈年木头的霉味。我抬头去看梁上那盏灯,灯罩脏得厉害,看不清里面。

就在面快磨完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声啜泣的声音。那声音很轻,被磨盘的轰隆声掩盖着,若有若无,却直往耳朵里钻,听得我头皮发麻。

我看向爷爷,爷爷正低头装面,好像没听见。我又看向葛老鬼,他站在磨盘边,背对着我们,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爷爷,你听……”我扯了扯爷爷的衣角。

爷爷猛地抬头,狠狠瞪了我一眼,眼神严厉得吓人,示意我闭嘴。他匆匆装好面,付了钱,拉着我就走,步伐快得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走出磨房好远,爷爷才松开我的手,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板着:“以后不许再去了!听到没?尤其不许听那磨房里的声音!”

“可是爷爷,我真的听到了,好多人在哭……”我不服气地小声说。

爷爷的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才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声音很低:“那是‘磨哀’……老磨房年头久了,死气重,有点不干净的声音不稀奇。记住,听到就当没听到,更别跟任何人说,尤其别让葛老鬼知道你听见了。”

“为什么?”我追问。

爷爷的眼神飘向暮色中那越来越模糊的磨房轮廓,摇了摇头,没再解释。

那之后,我对磨房的好奇和恐惧与日俱增。我远远地观察过葛老鬼。他生活极有规律,白天开门磨面,太阳一下山就关门。他几乎从不与人交谈,偶尔有外乡来的货郎或走亲戚的人问起磨房晚上的灯,村里人都讳莫如深,岔开话题。葛老鬼自己更是守口如瓶。

村里关于的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邪乎。有老人说,那灯是“鬼吹灯”,是以前死在磨房里的人的魂魄,在借着灯喘气。亮一下,是吸一口阳气,暗下去,是憋着那口气。也有人说,葛老鬼养了什么邪祟在磨房里,那灯是给邪祟指路的。还有更离谱的,说磨房底下连着阴河,那灯一亮,阴河里的东西就能顺着水车爬上来……

这些传言让磨房在孩子们心中成了比坟地还恐怖的存在。我们玩捉迷藏,谁要是被指定在磨房方向躲,宁愿认输也不去。

打破平静的,是一个外乡来的年轻木匠,姓何。他是来给村里一户人家做家具的,手艺不错,人也能说会道。他不知道磨房的忌讳,有一天傍晚收工早,路过河边,看见磨房,好奇地凑近看了看,正好碰上葛老鬼关门。

何木匠大概是个自来熟,隔着门跟葛老鬼搭话,问晚上亮灯是不是怕黑,还开玩笑说这灯亮得挺别致。

葛老鬼当时隔着门板,闷声回了一句:“外乡人,少打听,早点回去。”

何木匠碰了个软钉子,也没在意,嘻嘻哈哈地走了。

怪事就从那天晚上开始。

先是何木匠借宿的那户人家,夜里总听到何木匠睡的厢房有动静,像是他在跟谁低声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时而激动,时而恐惧。早上问他,他却一脸茫然,说自己睡得很沉,什么也不知道。

接着,何木匠干活开始心不在焉,常常拿着刨子发愣,眼神直勾勾的。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眼窝发青,像是很久没睡好。

有人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支支吾吾,最后才说,他这几天晚上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黑水河边,河里伸出来无数只苍白浮肿的手,朝他抓来,然后他就看到磨房里那盏灯,青幽幽地亮着,灯影里好像站着个人,在朝他招手……每次他都要拼命跑,才能从梦里惊醒,浑身冷汗。

村里人听了,脸色都变了。有老人偷偷劝他,赶紧去庙里烧烧香,或者找葛老鬼赔个不是。何木匠起初不信邪,觉得就是个噩梦。但梦魇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大白天的,偶尔恍惚一下,都能看见的影子在眼前晃。

他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原本健壮的小伙子,不到十天,就瘦脱了形,走路都打晃,眼神涣散,嘴里时不时嘟囔着“灯……灯……别亮……”。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出事了。

那晚村里人都睡下了,忽然被何木匠借宿那家女人的尖叫声惊醒。大家举着火把赶过去,只见何木匠住的厢房门大开着,人不见了。屋里一片狼藉,像是挣扎过。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床边一直延伸到门外,脚印里还沾着河边的水草和泥沙。

脚印的方向,笔直地指向黑水河边的磨房。

人们心惊胆战地沿着脚印追到河边。磨房静静地立在黑暗里,门关着。但那盏梁上的灯,却亮着!

不是往常那种明明灭灭,而是持续地、稳定地散发着那青幽幽的、冰冷的光。灯光透过破窗户,在门外泥地上投下清晰而扭曲的光斑。

而何木匠的湿脚印,就在磨房门口,消失了。

葛老鬼的磨房门,从里面闩着。

没人敢去敲门,更没人敢破门而入。那青幽幽的灯光,像有生命一样,冷冷地“注视”着门外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河水的腥气和一种淡淡的、甜腻的腐味。

最终,村里的老族长硬着头皮,对着磨房门喊了几声“葛老哥”。里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盏灯,静静地亮着,亮得人心底发寒。

何木匠就这么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报了上去,上面来了人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能定为失足落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晚之后,葛老鬼有整整三天没开门磨面。磨房里的灯,也连着三晚没有亮起。

三天后的早晨,磨房门开了。葛老鬼看起来更老更干了,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朽木。他照常磨面,对何木匠的事只字不提,有人旁敲侧击地问起,他就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对方,直到对方讪讪地闭上嘴。

磨房的灯,也恢复了往常那种规律性的明明灭灭。但村里人再去磨面时,总觉得那磨盘转动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更沉闷了,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味,也似乎更浓了一些。而且,细心的人发现,磨房角落里堆着的麸皮,颜色总比别处的要暗沉一些。

时间慢慢冲淡了恐惧,但磨房的邪门,已经深深烙在了每个人心里。大家去磨面,都尽量挑晌午头,太阳最旺的时候,匆匆磨完匆匆离开,绝不多待。

我慢慢长大了,离开村子去外面读书、工作。关于磨房的记忆,也渐渐被尘封。直到去年冬天,老家捎信来,说我爷爷病重,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急忙赶回去。爷爷已经是弥留之际,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看到我回来,浑浊的眼睛里有了点光,紧紧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垂危的老人。

他断断续续,跟我说了很多话,多是回忆我小时候的调皮事。最后,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变得锐利而恐惧,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一段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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