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房灯(2/2)

“磨房……灯……不能看……更不能……让它一直亮……”

“葛老鬼……他不是守磨房的……他是守‘灯’的……”

“那灯……吸的是‘魂气’……亮一下,吸一口……灭下去,是没‘货’了……”

“何木匠……就是被‘灯’勾去的……他的魂气……让灯饱了三天……”

“记住……咱家……欠葛老鬼一条命……你太爷爷那辈……惹了河里的东西……是葛老鬼的爹……用那灯……镇住的……代价是……葛家世代守灯……灯要‘吃’……就得给它找‘吃的’……”

“我死了……下一个……轮到咱家了……小心……夜里……别靠近河边……尤其……别让灯……一直亮着……”

爷爷的话没头没尾,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彻底没了声息。他的手还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爷爷临终遗言带来的彻骨寒意中。处理完爷爷的后事,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在村里又住了几天。

也许是爷爷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留意起河边那座磨房。葛老鬼更老了,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但依然准时开门、关门,磨盘声依旧沉闷。那盏灯,也依旧在每个无月的夜晚,规律地明灭,青幽幽的光,在黑水河边的黑暗中,像一个沉默而诡异的灯塔。

爷爷说的“轮到咱家了”是什么意思?是葛老鬼会来找我们家的麻烦?还是那盏灯,会选中我们家的人,作为下一个“吃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黑水河底的淤泥,沉沉地淤积在我心头。

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堵得慌,索性披衣起床,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那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地间一片浓墨般的漆黑。村里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没有。不知怎么的,我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又朝着黑水河的方向走去。

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我就看到了那点光。

磨房的灯,亮着。

但这一次,它不是明明灭灭。

它是……一直亮着!

稳定地、持续地散发着那青幽幽的、冰冷的光。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一点光格外刺眼,也格外邪性。它亮得那么“饱”,那么“满足”,仿佛刚刚享用了一顿丰盛的“美餐”。

而磨房的门,居然虚掩着,留着一道黑黢黢的缝隙。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爷爷的警告在我耳边炸响:“别让灯一直亮着!”

谁在里面?葛老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灯一直亮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刚刚“吃”饱了?那它“吃”的是谁?村里又有人出事了?

强烈的恐惧和一丝说不清的责任感(或许是因为爷爷说的“欠一条命”),驱使着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亮着灯、门虚掩的磨房走去。

脚下的泥土湿滑冰冷,夜风吹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黑水河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水声仿佛也消失了。

我走到磨房门口。青幽幽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照在我的脚上,那光没有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

门缝里,飘出那股熟悉的、甜腻的腐臭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

磨房内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

梁上那盏灯,果然亮着,青幽的光芒充满了整个空间,照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泽。

磨盘静静地停在中央,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暗沉的麸皮,像是很久没用过了。

葛老鬼不在。

但磨房的地上,靠近水车传动轴的那个角落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村里人常见棉袄的人,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而在那人的旁边,蹲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背对着门,佝偻着,干瘦得不成样子,正伸出枯枝般的手,在那趴着的人身体上方,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虚抓着什么。每抓一下,梁上那盏青幽幽的灯,光芒就似乎微微波动一下,像是……在呼应。

然后,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抓取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青幽的灯光,照亮了它的侧脸。

深陷的眼窝,干瘪的皮肤,灰败没有生气的眼神……是葛老鬼!

但他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难以形容的诡异表情。那不是平日的冷漠死寂,而是一种混合着餍足、疲惫,以及一种非人的麻木。他的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粘稠的痕迹。

他的目光,越过磨房的空间,落在了站在门口、僵直如同石像的我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仿佛听到了他那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看到了……”

“灯……还饿着……”

“你家的债……该还了……”

梁上,那盏青幽幽的灯,火光猛地向下一沉,然后又骤然蹿高,光芒大盛,直直地照向我的脸。

而我脚下,磨房的门,在我身后,无声地、缓缓地,自己合拢了。

“咔哒。”

是门闩落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