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暴雨(1/2)
六月底的午后,空气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天空是一种沉闷的、毫无层次的灰白色,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在后面,只透出模糊的光晕,将整座京城笼罩在一种黏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燠热里。没有风,庭院里那几棵高大的槐树和榆树都静默地耷拉着叶子,纹丝不动。蝉在看不见的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那声音连绵成片,像一张密不透气的网,更加重了这份燥热与凝滞。
御赐的府邸已经初步安顿下来。
前院的影壁重新修补粉刷过,斑驳的痕迹被覆盖,换上了素雅的青砖浮雕,是常见的“喜上眉梢”图样,既不张扬,也符合新宅的喜气。正厅和厢房的门窗都仔细擦洗过,破损处也已修葺,虽然里面陈设还略显空荡,但已没有了抄家后的那股破败萧索气。庭院里的杂草被清除干净,青砖缝隙里撒了石灰防虫蚁,墙角新移栽了几丛翠竹和几株晚香玉,绿意点缀,带来些许生气。
第二进的内宅正院,是苏绣棠日常起居和处理事务的地方。正房五间,东次间做了书房,西次间是寝卧,中间明堂待客。书房的布置简单而舒适,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多宝阁上暂时只放了些从别院带来的常用书籍和账册。墙角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青瓷冰盆,里面盛着大块的、正在慢慢融化的冰块,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盆中散发出来,勉强驱散着室内的暑气。
苏绣棠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轻纱夏裙,衣料轻薄透气,袖口和裙摆处用稍深一点的丝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藤蔓,走动时如水波微漾。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白玉长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细汗黏在白皙的颈侧。她未施脂粉,脸上带着忙碌后的淡淡红晕,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她正站在一个打开的樟木箱子前,整理着从城南别院搬来的旧物。大多是些书籍、绣样、账册副本,还有一小部分属于她个人的、为数不多的私物。箱底,压着一个用素白棉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她蹲下身,小心地解开棉布。
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支断裂后又用金箔小心包镶起来的旧毛笔,笔杆上刻着一个模糊的“棠”字,是幼时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时用的;一个褪了色的、针脚略显稚嫩的香囊,里面早已没有香料,是她第一次学女红时绣给母亲的;还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帕子。
帕子是素白的软缎,边缘已经有些发黄起毛。她轻轻展开。
帕子上,用早已黯淡的、却依旧能辨出昔日鲜艳的丝线,绣着一枝半开的海棠。花瓣是浅浅的粉,花蕊是细细的黄,枝叶是沉静的绿。绣工并不算顶顶精湛,有些地方的针脚甚至略显疏朗,但构图灵动,花枝斜逸,带着一种温柔而蓬勃的生气。
这是母亲在她七岁生辰时,亲手绣给她的。母亲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眼神也不如从前,却还是撑着,在灯下一针一线,绣了这方帕子。她记得母亲将帕子放在她手心时,手指冰凉,笑容却温暖:“棠儿,你看,海棠虽无牡丹之艳,却自有其清雅坚韧。愿你如这海棠,无论风雨,都能安然绽放。”
指尖抚过那早已模糊了轮廓的花瓣,触感微凉粗糙。鼻尖似乎还能隐约嗅到一丝极淡的、属于记忆深处的、母亲身上那种混合了药香和檀香的气息。
心中并无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无尘埃落定的释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更深更广的、物是人非的怅惘。
二皇子倒了,承恩公流放了,王德安下狱了,金不换在掌控中。明面上的仇人,似乎一个个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可是,父母的冤屈呢?那场吞噬了苏家上下百余口性命的滔天大火,那被刻意扭曲、至今未能完全昭雪的“谋逆”罪名背后,那只真正的、最深沉的黑手呢?
“灰隼”依旧隐匿在重重迷雾之后,无声无息,像一个冰冷的幽灵,嘲笑着她所有的努力。
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加聒噪了,刺得人耳膜发胀。
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绣棠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手中的帕子。
谢知遥端着一杯温热的清茶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暗云纹常服,料子轻薄,腰间束着同色的丝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了些,少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凛冽,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但他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落在苏绣棠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关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书案旁,目光也落在她手中那方旧帕上,然后又抬起,望向窗外那灰白沉闷的天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稳的磐石,在这燥热不安的午后,提供着一份无声的、却坚实可靠的倚靠。
苏绣棠将帕子重新仔细折好,放回棉布包里,又将那小包轻轻放回箱底。她直起身,走到书案边,端起那杯温茶,浅浅啜了一口。微烫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闷。
就在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书房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是云织。
“姑娘,前院管事来禀,府中新配属的仆役里,有一位负责浆洗的周嬷嬷,执意要求见您,说是有极紧要的事情,关乎……故主。”云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犹豫。
新宅的仆役,大部分是谢知遥从侯府和自家根基里挑选调来的可靠之人,也有一部分是内务府按照规制配给御赐宅邸的官奴。这个周嬷嬷,苏绣棠有些印象,似乎是属于后者,年纪颇大,看着老实本分,被分配在浆洗房做些轻省活计。
“紧要之事?关乎故主?”苏绣棠微微蹙眉。她并不想见这些来历不明的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周”这个姓氏,以及“故主”二字,却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心头轻轻刺了一下。
她沉吟片刻,对云织道:“带她到西厢房稍候,我稍后便去。”
谢知遥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西厢房比较僻静,暂时空置着,只摆着几张简单的桌椅。苏绣棠进去时,那位周嬷嬷已经垂手立在房中。
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穿着干净的深蓝色粗布衣裙,浆洗得笔挺,头发梳成一个紧紧实实的圆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一丝乱发也无。面容苍老,皱纹深刻,肤色是长年劳作后的暗沉,但一双手虽然粗糙,指甲却修剪得干干净净。她低垂着眼,姿态恭顺,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听到脚步声,周嬷嬷抬起头。
目光与苏绣棠接触的一刹那,老嬷嬷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悲痛、还有深切的恐惧。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布满沟壑的脸颊。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惊呼出声,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向前膝行两步,几乎要扑到苏绣棠脚边,却又强行忍住,只是仰着头,死死地看着苏绣棠的脸,声音哽咽破碎,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带着泣血般的激动:
“小……小姐……是您……真的是您!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她抬起粗糙的手,似乎想碰触苏绣棠的裙角,又不敢,只能徒劳地在空中颤抖,“老奴……老奴是周氏啊!夫人身边……夫人身边的二等浆洗嬷嬷周氏!当年……当年府中出事前,老奴因为娘家兄弟重病,告假回了趟通州老家……这才……这才躲过了那场大祸啊!”
苏绣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她身后的谢知遥立刻上前半步,无声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目光锐利地盯住跪在地上的老妇人。
周嬷嬷?母亲身边的二等浆洗嬷嬷?她隐约有点印象,母亲身边似乎是有这么一位沉默寡言、做事却极其细致的周嬷嬷,专门负责浆洗母亲和她们姐妹贴身的衣物。只是年月久远,记忆早已模糊。
“你……抬起头来。”苏绣棠的声音有些发干。
周嬷嬷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仔细地看着苏绣棠的眉眼,一边看一边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像……真像……眉眼像老爷,轮廓像夫人……小姐,您长大了……长大了……”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悲痛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急迫的情绪取代,她左右看了看,虽然房中只有他们三人,她还是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急促地说道:
“小姐!老奴……老奴有要紧事禀报!天大的要紧事!是关于当年……当年府里出事的缘由!”
苏绣棠的心脏骤然收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谢知遥使了个眼色。
谢知遥会意,走到门边,确认外面无人,又对隐藏在暗处的阿青打了个手势,示意加强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西厢房。
“你说。”苏绣棠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慢慢说,说清楚。”
周嬷嬷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努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颤抖:“那是……那是府里出事前,约莫半个月的光景。那天晚上,轮到我值夜,收拾浆洗房。我年纪大了,夜里睡得浅,那晚不知怎地,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就想着去内院回廊下走走,听听动静。”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出深切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我走到夫人正房后面的窗根下,就……就听见里面老爷和夫人在说话。声音……声音很低,可夜里静,我还是隐约听见了。他们……他们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在商议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夫人的声音……我从没听过夫人用那种声音说话,又凄惶,又绝望,她反复地问老爷:‘为何是他?我们苏家待他不薄啊!老爷,你告诉我,为何偏偏是他?’”
周嬷嬷模仿着记忆中那凄厉绝望的语气,让苏绣棠的背脊阵阵发凉。
“老爷的声音……也很痛苦,很压抑,他好像……好像吼了一句,声音不高,可那种痛苦……”周嬷嬷努力回忆着,“老爷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只盼……只盼棠儿能平平安安,逃过此劫……’”
棠儿……逃过此劫……
苏绣棠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着神智的清醒。
“他们……提到了谁?”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嬷嬷抬起泪眼,看着苏绣棠,那张苍老的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她张了张嘴,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早已被岁月和恐惧尘封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老奴……听得真真切切……夫人哭着质问老爷,反复说的那个名字是……”
她停了下来,再次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些,用几乎只有口型的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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