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月影(2/2)
“是一场加冕。”苏绣棠轻声说,“一场在信徒面前展示神迹、确立权威的加冕。”
医馆里一时寂静。
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远处西湖隐约的浪涛声,还有谢知遥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话说得太多,消耗了体力,额角又沁出细密的冷汗。
苏绣棠用布巾替他擦了擦汗,动作很轻:“你先休息。今晚,我再去城隍庙。”
“小心。”谢知遥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她的掌心温热,冷热交汇,激得两人都微微一颤,“那个哑丐既然能给你线索,也可能给别人线索。城隍庙...未必安全。”
“我知道。”
苏绣棠抽回手,转身走出医馆。晨光已经完全大亮,云层散尽,天空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湛蓝,蓝得透明,蓝得耀眼。阳光洒在庭院里,将青石板照得发亮,将石榴花照得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可她知道,在这片耀眼的蓝天下,在那座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里,在那片烟熏雾绕的神像背后,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多少颗在暗处跳动的心。
而她要去做的,就是走进那片迷雾,看清那些眼睛,听清那些声音,揪出那些心。
子时三刻,城隍庙早已闭门。
朱红大门紧闭着,门环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铜光。月光很淡,被薄云遮着,只在云隙间漏下几缕惨白的光,照在庙前的青石台阶上,照在石狮子威严的面容上,照在庙檐下悬挂的、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的匾额上。匾额是黑底金字,金漆已经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陈旧,格外沧桑。
苏绣棠换了夜行衣。
布料是特制的墨色锦缎,浸过药汁,在月光下几乎不反光,行动时也不会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脸上蒙着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两点寒星。她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庙墙,落在庭院里。
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和月光下那些沉默的柏树、香炉、石凳。白天的香火烟气早已散尽,空气里只剩下草木的清香,和一种寺庙特有的、混合了香灰、蜡烛、木头腐朽的气味。
庙祝住的厢房在西侧,窗纸黑着,没有灯光。
苏绣棠贴着墙根,一步步靠近。脚步极轻,轻得像落叶飘地,连草叶被踩弯的声音都没有。她来到窗下,侧耳倾听——里面没有呼吸声,没有人活动的声响,甚至连翻身时床板吱呀的声音都没有。
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一间空屋。
她用匕首轻轻拨开窗栓,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屋里果然没有人,床铺整齐,被褥叠得方正,枕头上连一丝凹陷的痕迹都没有。桌上摆着简单的茶具,茶壶是冷的,茶杯倒扣着,杯底有一圈淡褐色的茶渍。墙角立着个简陋的衣柜,柜门半开着,里面挂着几件道袍,都是半旧的,洗得发白。
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正是这种普通和正常,让苏绣棠心里警铃大作——一个在庙里住了十几年的人,房间里怎么会没有一丝生活气息?怎么会连一件私人物品都没有?怎么会连床铺都整齐得像从没睡过人?
她的目光在屋里快速扫过,最后落在床底下。
床底下堆着几个木箱,箱子不大,用铜锁锁着。她拉出最靠外的一个,用特制的工具拨开锁舌,打开箱盖——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第二个箱子,也是空的。
第三个箱子...她拉出来时,感觉到重量不对。箱子很沉,沉得像装满了石头。她打开箱盖,里面果然装满了石头,普通的鹅卵石,大小不一,棱角被磨得光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可为什么要放一箱石头在床底下?
她伸手探进石头堆里,指尖触到箱底时,摸到了一块活动的木板。掀开木板,底下是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套衣服——不是道袍,而是一身黑色的水靠,布料是防水的鲨鱼皮,柔软而有弹性。还有一双特制的鞋,鞋底有吸盘,显然是为了攀爬和潜水准备的。
水靠旁边,放着一枚令牌。
令牌是黑铁铸的,巴掌大小,正面浮雕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莲心是空的,可以嵌东西进去。背面刻着两个字:“巡水”。
苏绣棠拿起令牌,触手冰凉,沉甸甸的。她将令牌翻过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看——莲心的空槽边缘,有一圈极细的螺纹,显然是可以旋开的。她试着旋转莲心,果然,莲心分成两半,露出中空的夹层。
夹层里藏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子时,码头。”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可意思已经很明显——是今晚的接头地点。
苏绣棠将令牌恢复原状,放回暗格,盖好木板,将石头重新堆回去,木箱推回床底。整个过程很快,不过几息之间,房间里已经恢复原状,仿佛从没人来过。
她退出厢房,翻墙离开城隍庙,直奔码头。
***
子时的码头区,比白天安静得多。
大部分的商铺都关了门,只有几家酒楼和客栈还亮着灯,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昏黄的一团团,在夜色里像一只只困倦的眼睛。江面上泊着许多船,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桅杆林立,像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更夫巡夜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
苏绣棠藏在码头西侧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目光紧盯着江面。
子时正,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划了过来。船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船身漆成深灰色,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船头站着一个穿黑色水靠的人,身形瘦小,背微微佝偻,正是城隍庙的庙祝。
小船靠岸,庙祝跳下船,将缆绳系在木桩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岸边,似乎在等人。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另一艘船从江心驶来。这艘船大一些,船身漆成朱红色,船头挂着灯笼,灯笼上写着“官”字。船靠岸后,从船舱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官服,深绯色的袍子,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他戴着官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下颌和嘴唇——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下垂,带着一种刻板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庙祝快步迎上去,躬身行礼,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穿官服的人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庙祝。庙祝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行了一礼,转身跳上自己的小船,解开缆绳,小船像一条黑色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笼罩的江面,很快消失不见。
穿官服的人站在原地,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夜风吹起他的官袍下摆,下摆翻飞着,露出里面深青色的裤子和黑色的官靴。靴子很新,靴底沾着新鲜的泥土,泥土里混着几片细小的、金黄色的花瓣——是桂花的花瓣,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桂花花瓣。
他终于转身,重新登上朱红色的官船。官船解缆,缓缓驶离码头,向着江心驶去,灯笼在夜色里摇晃着,像一只渐行渐远的、昏黄的眼睛。
苏绣棠从木箱后走出来,走到庙祝系缆绳的木桩旁。木桩是新的,木质还泛着白,钉钉子的地方有新鲜的木屑。她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木桩旁的泥土,凑到鼻端闻了闻——泥土里混着一种极淡的、甜腻的香气,正是桂花的香气。
而码头的泥土,不该有这种香气。
她站起身,望向官船消失的方向,江面空阔,月色朦胧,只有江水拍岸的哗啦声,一声,又一声,像永无止境的叹息。
夜风吹过,带来江水的湿气和远处隐约的桂花香。苏绣棠站在码头上,墨色的夜行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挺拔的轮廓。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两点寒星,寒星深处映着江面的波光,也映着那艘官船最后消失的方向。
官服,官船,桂花香。
这三样东西在她脑海里盘旋,与之前的线索一一对应——南洋商号的海外香料,沉船里的海外火药,三色毒粉里的矿物成分,还有今晚庙祝与这个神秘官员的接头。
一切,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答案:白莲组织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朝廷内部。而这个穿着官服、在这个不该有桂花的季节身上却带着桂花香的人,很可能就是那条连接海外与朝堂的、最重要的暗线。
她转身,快步离开码头。夜色深沉,月光朦胧,杭州城在沉睡,可这片沉睡之下,暗涌从未停歇。而她必须在天亮之前,将今晚看到的一切,告诉谢知遥。
还有六天,就是月圆之夜。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