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易容(1/2)

五月十四的晨光,是浸在桂花香里的。

香气很淡,似有若无,从杭州城东南角的深巷里飘出来,混着晨雾,混着昨夜雨水过后青石板缝里蒸腾起的湿气,一丝丝,一缕缕,在微凉的空气里缓慢游移。巷子极深,两侧是年久失修的老墙,墙皮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石,砖缝里长着滑腻的苔藓,苔藓在晨光里泛着墨绿色的光。路面铺的是碎石子,石子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圆润,踩上去有细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又很快被两侧高墙吞没,变成模糊的回音。

苏绣棠站在巷子最深处的一扇木门前。

门是普通的榆木门,漆色早已斑驳,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纹理粗粝,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门环是生铁铸的,锈迹斑斑,环心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锁,锁眼处有新鲜的油渍,显然是经常开合的痕迹。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木牌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牌上刻着两个字:“清居”,字是隶书,笔力遒劲,转折处却带着几分圆润,像是刻意收敛了锋芒。

她抬手叩门。

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笃,笃,笃,三下,不急不缓。等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踩在石板地上几乎没声音,但苏绣棠听得出,那是布鞋底摩擦石面的细微沙沙声。

门开了条缝。

缝里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很老,眼睑松垂,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像揉皱的宣纸。但瞳孔却异常清明,清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门外透进来的晨光,也映着苏绣棠的身影。眼睛的主人是个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束成简单的发髻,髻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皮肤松垮,却透着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白得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像淡墨在宣纸上勾出的细线。

他身上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衣襟的盘扣都扣得严实。手里拿着一块布巾,布巾是湿的,滴着水,水珠落在地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圆点。

“找谁?”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陈年的木头摩擦。

苏绣棠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锦囊是素白色的,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开口处用同色的丝线打了个简单的结。她解开结,从锦囊里倒出一点粉末在掌心,粉末是淡金色的,在晨光下泛着细碎的、珍珠般的光泽,颗粒极细,细得像烟雾,却有一种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香气,正是前夜在城隍庙香炉底座下发现的那种特制香粉。

老者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盯着那些粉末看了很久,久到巷子尽头传来早市开张的喧闹声,远远的,像隔着一层水。然后他侧身,让开一条路:“进来。”

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戒备。

苏绣棠走进门内。

院子很小,不过丈许见方,青石板铺地,石板缝里长着细细的青草,草尖还挂着晨露,露珠在晨光里像一颗颗微小的水晶。墙角种着一棵老桂花树,树龄至少三十年,树干粗壮,树皮皴裂,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五月不是桂花开的季节,树上只有墨绿的叶子,叶子在晨风里沙沙作响,那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就是从这棵树的方向飘来的。

正房三间,门窗紧闭,窗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糊得严实,不透光。老者推开正中的房门,示意苏绣棠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东窗透进来的一缕晨光,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尘埃缓慢旋转,像无数个寂静的旋涡。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胶质的黏腻,颜料的刺鼻,草药熬煮后的清苦,还有几种说不出的、混合了矿物和植物根茎的奇异气息,这些气味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氛围。

房间很乱,却又乱中有序。

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瓷的、陶的、玻璃的、玉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每个瓶罐上都贴着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工整娟秀:“鲛人泪”、“龙骨胶”、“金乌砂”、“月华霜”……名字都透着神秘。正中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摊着各种工具——小刀、镊子、刷子、细针,还有几块未完成的、半透明的东西,薄如蝉翼,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人皮般的诡异光泽。

老者走到桌边,拿起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燃。灯芯是特制的,燃起来火光稳定,不摇不晃,将桌上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他示意苏绣棠坐下,自己也在一张旧藤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粉末上。

“迷蝶香。”他开口,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产自南洋爪哇岛,当地土人称它为‘梦引’。取金翅蝶翅膀上的磷粉,混合七种热带花蜜,用火山温泉蒸制七日,再阴干研磨而成。点燃时香气甜腻,吸入过量会产生幻觉,看见心中最渴望或最恐惧的景象。”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直视苏绣棠:“这种东西,寻常人不会用,也弄不到。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城隍庙。”苏绣棠没有隐瞒,“有人用它来传递消息,香粉藏在香炉底座下。”

老者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指节粗大,关节处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摆弄工具留下的痕迹。他的目光在苏绣棠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什么,然后缓缓开口:“十天前,有人来找我定制面具。”

“面具?”

“人皮面具。”老者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要的是当朝五皇子的面容。要求极其精细,不仅要形似,还要神似——眉眼间距、鼻梁弧度、唇形厚度、甚至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都不能有分毫差错。我做了四十年易容,这是最难的一单。”

他从桌下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木盒是紫檀木的,没有雕花,只在盒盖中央嵌着一枚小小的铜扣。打开盒盖,里面铺着红色的丝绒,丝绒上躺着几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每张面具都只有巴掌大小,却五官俱全,眉眼口鼻清晰可辨,甚至连皮肤纹理都细致入微。

最上面那张,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嘴唇微薄,唇角自然上扬,带着一种天生的、近乎傲慢的矜贵。这张脸苏绣棠在宫中宴会上见过几次——正是五皇子赵景琰。面具做得太过逼真,逼真到那张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仿佛被凝固在胶质里,连眼睫的弧度、眉梢的挑动都栩栩如生,乍一看几乎以为是真人皮肤的切片。

苏绣棠的手指悬在面具上方,没有触碰。她能感觉到面具散发出的、微凉的胶质气息,还有那种混合了特制药水的、淡淡的腥甜。

“定制的人是谁?”她问。

“一个中年男子,四十五右,身材中等,右手有六指。”老者将面具小心放回木盒,“他给了五百两黄金的定金,要求七日内完成。交货地点在西湖的画舫上,画舫名‘朱雀舫’,船头挂着三眼朱雀的旗幡。”

三眼朱雀。

苏绣棠的指尖微微收紧。这个图案她见过——在南洋商号的密室里,在那张标注着海外势力的海图上,在几封用暗语写成的密信末尾。那是海外某个岛国王室的徽记,据说那个岛国盛产黄金和香料,五十年前曾派使臣来大永朝贡,后来国内内乱,与大永断了往来。

“面具什么时候交的货?”

“三天前,五月十一。”老者盖上盒盖,“交货时,那人验得很仔细,用特制的药水测试,还让我当场演示如何佩戴。我演示完后,他忽然问了一句:‘这面具遇水会如何?’”

老者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寻常人皮面具,最怕遇水,遇水则胶质溶解,面具变形。但我做的面具不同——我在胶质里加了特制的龙骨胶,遇水反而会更贴合皮肤,像第二层真皮。可我告诉他的是:‘遇水会轻微变形,尤其是嘴角和眼角,需要及时修补。’”

他看着苏绣棠,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我故意说反了。因为那人的眼神不对——他问这个问题时,眼里的不是担忧,而是……期待。他期待面具出问题。”

苏绣棠明白了。

对方要的不仅仅是一张完美的面具,还要一个可以控制的缺陷。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暴露身份、却又看起来像是意外的缺陷。

“朱雀舫现在在哪里?”

“西湖东南角,靠近雷峰塔的水域。”老者站起身,走到东窗前,推开窗。晨光大盛,涌进屋里,将满室的瓶瓶罐罐照得闪闪发光,“那艘画舫很特别,平时不接客,只有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才会出现,载着客人游湖赏月。但最近半个月,它几乎每晚都在湖上,船上灯火通明,丝竹声不断,像是在……等人。”

窗外传来远处西湖的水声,哗啦,哗啦,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苏绣棠也站起身,将锦囊收回袖中,对老者躬身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老者摆摆手,重新坐回藤椅,拿起桌上一块未完成的胶质,用小刀细细修整边缘:“不必谢我。我只是个做面具的,谁给钱就给谁做。但迷蝶香这种东西……”他顿了顿,刀尖在胶质上划出一道极细的痕,“用多了会毁人心智。定制面具的那个人,身上就有迷蝶香的气味,很淡,但瞒不过我的鼻子。他已经用了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

苏绣棠心里一紧。三个月前,正是睿亲王在海外加紧活动、江南盐引发案、朝中暗流开始涌动的时候。

她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清晰:“姑娘,那艘画舫上的人……不止一个六指。我交货那晚,透过船舱的窗缝看见,里面至少坐了七八个人,都穿着官靴。”

官靴。

苏绣棠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午时三刻,西湖水面波光粼粼。

五月的阳光已经很烈,照在湖面上,折射出千万点碎金般的光斑,晃得人眼花。画舫游船往来穿梭,丝竹声、歌声、笑闹声从船上飘下来,混在风里,飘过湖面,飘到岸边垂柳的梢头。垂柳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摇曳,柳叶新绿,绿得透明,像一片片薄薄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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