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月影(1/2)
天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悬在杭州城上空。光从云隙里漏下来,不是成片成片的金,而是一缕一缕的银,稀稀疏疏洒在青石板路上、屋瓦上、西湖水面上,把整座城照得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空气里水汽很重,吸进肺里都是湿漉漉的凉意,混着昨夜雨水过后泥土翻起的气息,还有远处钱塘江涨潮时隐隐传来的、低沉的轰鸣。
城隍庙的朱红大门寅正三刻就开了。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晨雾里传得很远,惊起了檐下几只宿夜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进灰蒙蒙的天,很快变成几个黑点,消失在云层里。庙祝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穿着半旧的灰色道袍,袍子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痕迹,线头毛毛的,露在外面。他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走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脚步很轻,踩在青石阶上几乎没声音。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扫帚,帚头是新扎的竹枝,翠绿的颜色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格外扎眼。
他开始洒扫庭院。
动作很慢,一下一下,扫帚贴着地皮划过,带起细小的尘埃,尘埃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不起来,很快又落回地面。他的眼睛垂着,视线落在扫帚划过的轨迹上,可眼角余光却在扫视——扫过陆续进庙的香客,扫过他们手里的香烛,扫过他们的衣着,扫过他们的神态。
香客渐渐多起来。
多是附近的老妪和妇人,挎着竹篮,篮里装着香烛供品,脸上带着虔诚的、近乎麻木的表情。她们在香炉前跪下,点燃香,合十,闭眼,嘴唇翕动,絮絮叨叨说着各自的祈愿——求平安,求子嗣,求病愈,求财运。香火烟气袅袅升起,混在湿重的晨雾里,变成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青灰色,缠绕着庙堂的梁柱,缠绕着神像庄严的面容,缠绕着每一个跪拜者的发髻和肩膀。
庙祝扫到香炉旁时,动作停了停。
他用扫帚柄的末端,极轻极快地碰了碰香炉底座下某块松动的青砖,砖面滑开一条缝,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凹槽。他的手指探进去,摸出一张叠成方胜的纸条,动作快得像变戏法,纸条滑进袖袋里,青砖重新合拢,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
然后他继续扫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绣棠站在庙门东侧的柏树下。
她换了装束,不再是前几日那身素白常服,而是一套寻常妇人的粗布衣裳——靛蓝色的对襟短衫,洗得发白的深青色长裙,裙摆打着补丁,针脚粗疏,一看就是贫苦人家的手笔。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鬓角特意留了几缕碎发,碎发被晨雾打湿,贴在微黄的面颊上——面颊是用特制的药膏涂过的,遮住了原本白皙的肤色,还点了几粒淡褐色的雀斑。手上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几把新鲜的艾草,艾草的清苦气混在香火烟味里,倒也不显突兀。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庙祝身上。
从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到磨出毛边的袖口,到低垂的眼睑,到扫地时微微颤抖的手腕,再到香炉旁那短暂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她的呼吸很平稳,心跳也平稳,像一口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映着整座庙堂的倒影——每一个香客的举止,每一缕烟气的走向,每一片落叶飘落的轨迹。
她在观察,也在等待。
辰时初刻,香客最多的时候,庙堂里挤满了人,烟气浓得几乎看不清神像的面容。苏绣棠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竹篮在身前挡着,一步一步,靠近香炉。
离香炉还有三步远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撞在她身上。
力道很大,撞得她踉跄后退,竹篮脱手,艾草撒了一地。撞她的是个乞丐,约莫三十来岁,头发乱蓬蓬的打着绺,脸上满是污垢,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很浑浊,眼白泛着病态的黄,瞳孔却异常清明,清明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好几处露出黝黑的皮肤,赤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还有几道新愈合的伤疤,疤痕是粉红色的,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他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双手胡乱比划着,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乞讨。
周围的香客纷纷避让,有人皱眉,有人掩鼻,有人低声咒骂。庙祝快步走过来,用扫帚驱赶:“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
乞丐被扫帚赶得连连后退,却还在啊啊叫着,双手在空中挥舞。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苏绣棠感觉到一只手极快地在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凉的,硬的,圆形的,边缘有细密的纹路。
是枚铜钱。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铜钱硌在掌心,微微的疼。
乞丐被赶出了庙门,消失在晨雾笼罩的街道上。苏绣棠蹲下身,慢慢捡拾散落的艾草,一根一根,动作很慢,像是在平复心情,也像是在思考。她把艾草重新放回竹篮,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然后转身,随着人流缓缓走出庙门。
走出很远,她才摊开手心。
掌心里躺着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永昌通宝,边缘有些磨损,字迹模糊,铜锈斑斑。她将铜钱举到眼前,借着逐渐亮起来的晨光仔细看——铜钱中央的方孔边缘,有一道极细极细的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用手指捏住铜钱的两面,轻轻一旋。
铜钱从中间分开,露出中空的夹层。夹层里卷着一小卷纸,纸是特制的桑皮纸,薄如蝉翼,卷得极紧。她将纸卷小心取出,展开,纸卷只有指甲盖大小,可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月圆之夜,三潭印月。子时三刻,新主临世。”
落款处,画着一只凤凰的图案。不是展翅翱翔的凤凰,而是闭目蜷缩的凤凰,凤首低垂,羽翼收拢,尾羽盘绕成环,环中央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莲花骨朵。
图案的线条极其精细,每一根羽毛的走向都清晰可见,莲花骨朵的纹理甚至能看出光影的变化,显然出自技艺高超的画工之手。而更让苏绣棠瞳孔微缩的是,这只闭目凤凰的形态、笔触、乃至那朵莲花骨朵的画法——与当年宫中流出、后来在赵贵妃遗物中发现的那些绣品图样,一模一样。
她将纸条重新卷好,放回铜钱夹层,合拢,铜钱恢复原状,握回掌心。晨光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云层散开些,露出背后淡蓝色的天,可那光依旧是朦胧的,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远处的西湖水面泛着银灰色的光,三潭印月那三座石塔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三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湖心。
她转身,快步向抱朴别院走去。
谢知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背后垫着三个软枕,枕面是素白的细棉布,绣着简单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均匀,是云织这几日抽空绣的。他换了一身新的寝衣,依旧是素白的,可布料更柔软些,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和一部分胸膛——胸膛上还缠着绷带,绷带下隐约可见伤口愈合后新长出的、粉红色的嫩肉。
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七分神采,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涣散无光,而是重新聚起了焦点,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也映着坐在榻边的苏绣棠的倒影。
他手里拿着一卷刚送来的军报,是东海前线最新的战况。沉没的敌舰打捞工作还在继续,又发现了三具穿着白莲服饰的尸体,还有十几箱尚未开封的火药。水师已经重新整编,由副将暂代指挥,在杭州湾外海日夜巡逻,防止逃脱的那四艘敌舰杀回马枪。
看到苏绣棠进来,他放下军报,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回来了?”
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可已经能连贯地说出完整的句子。
苏绣棠走到榻边,将铜钱放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谢知遥的手指瘦得骨节分明,指尖冰凉,触到铜钱温热的表面时,微微顿了一下。他拿起铜钱,仔细端详,很快就发现了那道细缝。
旋开,取出纸条,展开。
他的目光在那两行字和那只闭目凤凰的图案上停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晨光又移了一寸,从榻边移到地上,照亮了青砖缝里几粒微小的尘埃。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转,像无数个寂静的旋涡。
“三潭印月...”他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凝重的意味,“那是西湖最深、最僻静的地方。三座石塔围成一个三角,塔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据说连通着地下暗河。月圆之夜,水位最高,暗河水会倒灌,形成漩涡。”
他抬起头,看向苏绣棠:“那个地方,寻常船只根本不敢靠近。”
“所以才是绝佳的集会地点。”苏绣棠接过话头,“四面环水,易守难攻,一旦有变,可以随时从水下撤离。”
“还有八天。”谢知遥的手指在纸条上轻轻划过,划过那朵莲花骨朵,“新主临世...看来睿亲王死后,白莲组织并没有溃散,而是迅速推举了新的首领。这个‘新主’,很可能就是沈文渊口中的‘凤主’。”
“可这个凤凰图案...”苏绣棠指着纸条,“与赵贵妃有关。”
“赵贵妃已经死了二十年。”谢知遥的声音很平静,“但她的势力,她留下的那些暗线,可能还在运作。这个‘新主’,也许是她的后人,也许是她的旧部,也许是...一个继承了她遗志的人。”
他将纸条小心折好,放回铜钱夹层:“那个哑丐,你看清了吗?”
“没有。”苏绣棠摇头,“他脸上太脏,看不清五官。但那双眼睛...很特别。明明看起来很浑浊,可眼神深处有一种...清明。那种清明,不像是一个街头乞丐该有的。”
“他故意撞你,故意塞铜钱,显然是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在查什么。”谢知遥的眉头微微蹙起,“是敌是友,现在还说不准。也许是白莲组织内部的叛变者,也许是...别的势力安插进去的眼线。”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云织端药进来。药碗还冒着热气,深褐色的药汁在青瓷碗里微微晃动,映着晨光,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谢知遥接过药碗,自己喝。药很苦,苦得他眉头紧锁,喉结剧烈滚动了好几下,才把一碗药喝完。碗底剩下些药渣,他用银匙拨了拨,忽然开口:“云织,你之前说,从南洋商号搜出的香料里,有南洋特有的植物成分?”
云织点头:“是。那种植物叫‘龙血藤’,只生长在吕宋岛的火山口附近。它的汁液晒干后研磨成粉,混合其他香料燃烧,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香气——据说能让人产生幻觉,在幻境中看见‘神明’。”
“幻觉...”谢知遥放下药碗,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敲了敲,“白莲组织那些狂热的信徒,那些视死如归的死士...也许不只是被洗脑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枚铜钱上:“月圆之夜,三潭印月,新主临世...如果这个‘新主’真的出现,如果他能让那些信徒在幻境中‘看见’什么,那么这场集会,就不仅仅是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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