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击碎(1/2)
药香经过两日的沉淀,已经渗进了木器、砖缝、甚至空气本身,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那种混合了苦、甘、辛、涩的复杂味道,像把整个药材铺子都装进了肺腑里。
谢知遥靠坐在病榻上,背后垫着两个软枕。
他换了一身素白的寝衣,布料是细软的棉布,领口和袖口绣着简单的云纹,针脚细密,是云织亲手缝制的。寝衣有些宽大,罩在他瘦削的身体上,空荡荡的,能看出肩膀和锁骨的轮廓,像衣架上随意搭着一件衣裳。脸色依旧苍白,可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死灰的白,而是透着一点极淡的、活人才有的血色,像初春雪后地面下透出的草芽。嘴唇还是干裂的,裂口处涂了药膏,药膏是琥珀色的,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
他的手放在薄被外,手指瘦得骨节分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淡墨在宣纸上勾出的细线。指尖微微颤抖——那是重伤初愈后的虚弱,也是高烧刚退后的乏力。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如剑、前几日却涣散无神的眼睛,此刻重新聚起了光。
虽然那光还很微弱,像风里挣扎的烛火,可毕竟亮着。
苏绣棠坐在榻边的木凳上,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药汁是深褐色的,在青瓷碗里冒着袅袅白汽,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当归的土腥和黄芪的甘甜。她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谢知遥唇边。
谢知遥没有立刻喝,而是抬起眼,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专注,像在辨认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从她微蹙的眉头,到她眼下浓重的青影,到她干裂的嘴唇,再到她端着药碗、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的眼神很深,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她的倒影,也映着晨光,映着满室的药香,映着这两日生死边缘挣扎后、重新回到人间的恍惚。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粗粝的砂纸摩擦木头:
“绣棠。”
两个字,很轻,却像石子投进深潭,在寂静的医馆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苏绣棠的手顿了一下。银匙里的药汁晃了晃,洒出几滴,落在被子上,洇开几个深褐色的圆点。她没有擦,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双终于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哽得发疼。
她想说什么,想说“你终于醒了”,想说“别说话先喝药”,想说“疼不疼难不难受”...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又把银匙往前递了递。
谢知遥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喝了药。药很苦,苦得他眉头蹙起,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咽下去。一勺,两勺,三勺...半碗药喝完,他额角已经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了些,显是耗费了不少力气。
苏绣棠放下药碗,用布巾替他擦了擦嘴角,又拭去额角的汗。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海战...”谢知遥喘息片刻,又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最后那刻...我看见了...”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积蓄力气。晨光在他脸上移动,从额头移到鼻梁,从鼻梁移到下颌,照亮他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也照亮他紧蹙的眉头和抿成直线的嘴唇。
苏绣棠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医馆外传来隐约的人声——是早起洒扫的仆役,是交接班的护卫,是去厨房取早点的医官...那些声音混在一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可医馆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谢知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能听见窗外麻雀的啁啾,能听见远处西湖水面被晨风吹起的、细微的哗啦声。
许久,谢知遥重新睁开眼。
他的眼神变得很专注,专注得像在描摹什么:“睿亲王的旗舰...沉没前,有一艘船...一直跟着它。不大,比旗舰小一圈,船身漆成深灰色,不显眼...可桅杆上挂的旗,很特别。”
他的手指在被子上无意识地划着,像在画那面旗的形状:“三色旗...从上到下,赤、金、玄...三种颜色,等分。旗面中央...绣着一朵莲花,莲心是白色的。”
他抬起头,看向苏绣棠:“这面旗...我在杭州见过。”
苏绣棠的手握紧了。指尖陷进掌心,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在哪里?”
“城东...码头附近,有一排商号的旗幡。”谢知遥的声音很稳,虽然虚弱,却条理清晰,“三个月前,我巡防水师时路过,无意中看见的。那家商号叫...‘南洋商号’,做丝绸生意的。门口挂的旗,就是这三色旗,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时觉得特别,还问过随行的参将。参将说,这家商号在杭州开了十几年,信誉不错,主要做南洋那边的生意,所以挂了这么面旗,算是标识。”
苏绣棠站起身,走到窗边。晨光已经大亮,将西湖水面照得粼粼闪光,远处雷峰塔的塔尖镀了一层金边,在湛蓝的天幕下清晰得像一幅工笔画。可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美景上,而是望着东方,望着杭州城的方向,望着城东码头那片隐约可见的屋舍轮廓。
三色旗。赤、金、玄。莲心白色。
这些要素在她脑海里迅速组合,拼凑,与之前查获的线索一一对应——赤,对应“朱颜改”的赤砂;金,对应账册里那些巨额黄金往来;玄,对应深不可测的海外势力;而白色莲心...
她想起李文昌临终前的话,想起那枚传国玉玺,想起沉船里打捞出的海外火药,想起城西水井里发现的、与火药同源的三色毒粉。
一切,都连上了。
她转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护卫低声吩咐:“传阿青,还有周参将,立刻来见我。”
巳时正,城东码头区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这里是杭州城最繁华的商埠之一,沿街两排全是商铺,绸缎庄、茶叶铺、瓷器店、香料行...一家挨一家,招牌林立,旗幡招展。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新茶的清香,染布的碱味,海鲜的腥咸,还有各家后厨飘出的、早饭的油烟味。街上人来人往,有赶早市的百姓,有装卸货物的脚夫,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有戴着斗笠的南洋客商...各种口音混杂,各种服饰交错,喧嚣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南洋商号就在这条街的中段。
门面很气派,三开间的铺面,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槛是整块青石凿成的,已经被踩磨得光滑如镜。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南洋商号”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是前朝书法名家的手笔。门两侧各挂一面旗幡,正是谢知遥描述的三色旗——赤、金、玄三色等分,旗面中央用银线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莲心留白,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冷光。
周承带着两名亲兵,穿着整齐的戎装,大步走进商号。
柜台后站着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上下,穿着锦缎长衫,面料是上好的杭绸,暗红色,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祥云纹。他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修剪得整齐,手里拿着一把紫檀木算盘,正在对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既显热情又不失商人的精明。
“几位军爷,早啊。”他放下算盘,绕出柜台,拱手行礼,“不知光临小店,有何贵干?”
声音温和,语调平稳,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
周承还了礼,出示腰牌:“水师参将周承,奉钦差大人之命,例行巡查各商号海贸账目。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应该的,应该的。”掌柜笑容不变,侧身引路,“军爷这边请,账房在里头。”
他领着周承穿过前厅,走进后院。后院很宽敞,青石板铺地,墙角种着几丛竹子,竹叶在晨风里沙沙作响。正房五间,左右厢房各三间,都是青砖灰瓦,看起来普普通通,可仔细看,能发现窗棂的雕花格外精细,门框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
账房在西厢房最里间。
房间不大,靠墙立着一排顶天立地的木架,架子上堆满了账册,册脊上贴着标签,标注着年份和货品。正中一张紫檀木大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几本摊开的账册,墨迹未干。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纸张陈旧的气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竹叶清香,倒有几分雅致。
掌柜从架子上取下一摞账册,放在桌上:“这是近三年的海贸往来账,军爷请过目。”
周承翻开最上面一本。账记得很工整,日期、货品、数量、价格、往来商号...一应俱全,字迹娟秀,显然是专业账房的手笔。他快速浏览,表面看不出任何问题——丝绸、茶叶、瓷器出口,香料、宝石、药材进口,每一笔都合情合理,每一笔都有对应的货单和船号。
可正是这种完美,让他心里警铃大作。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特意准备好的、专门给人看的账本。
他合上账册,抬头看向掌柜:“掌柜贵姓?”
“免贵姓沈,沈文渊。”掌柜笑容可掬,“小店在杭州经营十五年了,一向奉公守法,该缴的税一分不少,该遵的规一条不犯。军爷若还有疑问,尽管查,小老儿一定配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珠子,珠子是象牙的,被摸得油润光亮。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可周承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握刀或握剑留下的痕迹,绝非打算盘能磨出来的。
“沈掌柜这手...”周承看似随意地问,“练过武?”
沈文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抬起手看了看:“军爷好眼力。年轻时确实学过几年拳脚,强身健体罢了。后来接手家业,整天打算盘,这茧子就慢慢消了,只留下这点痕迹。”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周承心里的疑窦更重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伙计匆匆进来,在沈文渊耳边低语几句。沈文渊脸色微变,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对周承道:“军爷,前头来了批急货,小老儿得去照看一下。您先看着,有什么需要,吩咐伙计就行。”
他拱手告退,脚步匆匆地走了。
周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神沉了下来。他对身边一名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会意,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同一时刻,抱朴别院的书房里,苏绣棠面前摊着一张杭州城地图。
地图是特制的,绢本设色,标注得极其详尽。城东码头区那片,被她用朱笔画了十几个圈,每个圈都代表一家与海外有往来的商号。南洋商号的位置,被画了最大的一个圈,圈旁用小楷写着备注:“三色旗,十五年经营,沈文渊,虎口有茧。”
阿青站在桌旁,低声汇报:“查过了,沈文渊,四十二岁,苏州人氏。十五年前来杭州开设南洋商号,主要经营丝绸出口和香料进口。表面看身家清白,无不良记录。但细查之下,有几个疑点。”
他翻开手中的册子:“第一,商号近三个月的资金流出异常,总计超过五十万两白银,汇往南洋三个不同港口,收款方都是当地的‘贸易行’,可这些贸易行背景不明。第二,商号与朝中几位官员有私下往来,虽然金额不大,但频率很高,都是通过中间人送礼。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苏绣棠:“第三,三年前,沈文渊的独子‘意外’落水身亡,当时官府判定是失足。可我们查到,他儿子死前一个月,曾与几个白莲组织的底层成员有过接触。”
苏绣棠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南洋商号的位置,划到城西码头区,划到西湖,划到钱塘江口,最后停在东海那片蔚蓝的海域上。她的目光很沉,沉得像浸了水的铁。
“睿亲王在海外经营四十年,需要一个庞大的经济网络支撑。”她低声说,“这个网络,不可能只有江南的盐引和织造,一定还有更隐秘、更庞大的部分。商号...是最合适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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