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凤影(1/2)

海雾在寅时末刻散去最后一缕,晨光如淡金色的纱幔铺在凤栖阁的白墙黛瓦上。这座庭院隐在岛屿东侧的竹林深处,与岛上那些阴森工坊和堡垒般的了望塔截然不同,飞檐翘角勾勒出江南园林的秀逸轮廓,檐下悬挂的铜铃在晨风里发出细碎清音。

琴声是从正堂敞开的雕花木门里流淌出来的。

那是一曲《平沙落雁》,指法算不得顶尖,可每个颤音都带着某种用力过度的滞涩,仿佛弹琴之人正用尽全力压抑着什么。苏绣棠抬手止住身后众人,独自踏上通往正堂的青石板路,墨色劲装的衣摆扫过石缝间新生的蕨类,沾湿了夜露。

庭院中央那株老梅树下,素白衣裙的少女背对着门扉抚琴。她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抚琴的动作轻晃。琴案旁的石凳上摆着一只青瓷茶盏,茶汤已冷,水面浮着两片未舒展的茶叶。

“你们终于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赵月华转过身时,晨光恰好穿过梅枝间隙落在她脸上——那是一张与赵清漪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可眉眼间的神色却截然不同。她的眼睛很大,瞳孔在光线里显出琥珀色的剔透,可此刻那双眼眸深处却像有两簇不同的火焰在交缠撕扯:一簇纯真如清晨露珠,另一簇阴冷如古井寒潭。

苏绣棠停在门槛外三步处:“你知道我们会来?”

“母亲说过的。”赵月华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指尖微微发颤,“她说终有一日,会有人踏破迷雾找到这座岛,要么是来斩草除根的仇敌,要么是来了结恩怨的故人。”她忽然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她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稚气,“你们是哪一种?”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骤然变了。

方才那份稚气如潮水般退去,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浮起一层冰釉似的冷光。她缓缓起身,素白衣裙垂落的褶皱在晨光里勾勒出挺直的脊背线条,连声音都沉了下去:“不论哪一种,既然来了,总要留下些什么。”

廊柱后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春莺从那里走出来时,苏绣棠才注意到这个妇人。她约莫四十上下,深灰色的侍女服浆洗得发硬,袖口磨出了毛边,可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样式古旧的银簪。她的面容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唯独那双眼睛——那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沉淀着十五年光阴积下的怨毒与执念。

“小姐今日醒得早。”春莺走到赵月华身侧,枯瘦的手指理了理少女肩头一缕乱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可用了‘安神汤’?”

赵月华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用过了。”她的声音又变回那种带着怯意的柔软,可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裙摆,骨节在薄纱下泛出青白色,“春姨,我能不能不喝那个了?每次喝完,总会忘记很多事情...”

“那是贵妃娘娘特意为您配的。”春莺的语气不容置疑,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瓷瓶,拔开木塞时,一股混合了苦杏仁与薄荷的古怪气味弥散开来,“今日有客,更需定神。”

瓷瓶递到唇边的刹那,赵月华眼中掠过一丝挣扎。可她最终还是顺从地仰头饮尽,喉间吞咽的动作带着某种习以为常的麻木。药汁顺着唇角滑下一滴,春莺用帕子仔细拭去,那帕子角落绣着的凤凰图案在晨光里一闪而过。

药效发作得很快。

赵月华的瞳孔在数息之间重新蒙上那层冰釉,她退后两步,背脊抵住梅树粗糙的树干,目光扫过庭院外隐在竹林间的众人,最后落在苏绣棠脸上:“苏家的女儿?我听说过你。母亲说,苏怀瑾当年若肯交出毒线配方,赵家或许不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就要灭我满门?”苏绣棠的声音很平静,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已蜷进掌心。

“成大事者,总要有所舍弃。”赵月华说这句话时,语气平板得像在背诵经文,“母亲说,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苏家怀璧其罪,怨不得人。”

春莺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枯瘦的脸上浮起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小姐说得对。贵妃娘娘筹谋一生,为的就是让赵家重掌权柄。您身上流着最纯正的赵氏血脉,合该完成娘娘未竟之志。”

“未竟之志?”苏绣棠向前踏了一步,“就是培养杀手,炼制毒线,让更多无辜之人成为你们权欲的祭品?”

她从怀中取出那卷用油布包裹的证据,一层层展开。最先露出的是一幅绢画——画上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穿着明黄小褂,蹲在花园里逗弄一只雪白的狮子猫。画工算不得精妙,可男童眉眼神情栩栩如生,眼角一颗淡褐小痣都清晰可见。

“永昌二年夭折的皇长子。”苏绣棠将画举到晨光里,“赵贵妃亲手调的杏仁羹,说是安神养心。孩子喝完当夜就起了高热,太医院三位太医轮值守了三天,终究没救回来。事后查出的毒物,正是‘朱颜改’的雏形——那时这毒还不叫这个名字,太医案卷里记载的是‘赤砂散’。”

赵月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第二件证物是一方帕子。素白杭绸已泛黄发脆,边缘有被火焰燎过的焦痕,帕上绣着几丛兰花,针法略显稚拙,可每一针都绣得极认真。帕角用血写着几行小字,字迹歪斜颤抖:“妾知罪矣...稚子何辜...愿以此身代受天罚...”

“端敬皇后的贴身侍女冒死藏下的。”苏绣棠的声音低了下去,“皇后娘娘在皇长子夭折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年。这帕子是她临终前绣的,绣到一半就咳了血。伺候的宫女说,娘娘最后那几日总念着,若那日她亲自尝了那碗羹,或许孩子就能逃过一劫。”

春莺的脸色开始发白。

第三件,第四件,第五件...

德妃宫里搜出的、与皇长子所中同源的毒粉瓷瓶;因发现赵贵妃宫中私藏禁药而被杖毙的太医遗书;几个莫名暴毙的宫人亲属联名递出、却石沉大海的血状...一件件证物在晨光下摊开,像一幅用鲜血与冤魂织就的长卷。

赵月华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抱住头,指尖深深插进发间,那支木簪被碰落在地,摔成两截。“别说了...”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痛苦的颤音,“我不想听...”

“小姐!”春莺厉喝一声,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更小的瓷瓶,“稳住心神!别忘了您是谁!”

可这次赵月华没有去接。

她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琥珀色的瞳孔里那层冰釉正在龟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与茫然。“我是谁?”她喃喃问,像个迷路的孩子,“春姨,你总说我是赵家最后的希望,说母亲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可这些...”她指着地上那些证物,手指颤抖得厉害,“这些也是母亲做的吗?”

“都是为了赵家!”春莺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张平凡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疯狂的神色,“娘娘苦心经营二十年!您知道她在这深宫里熬得多辛苦吗?那些贱人凭什么踩在赵家头上?皇长子不死,端敬皇后那一脉就会永远压着娘娘!德妃若不下台,咱们赵家在朝中的势力就要被蚕食殆尽!娘娘做得没错!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她从袖中猛然抽出一支竹哨,狠狠吹响。

尖利的哨音撕裂晨雾。几乎同时,庭院四周的竹林里骤然冲出十二名灰衣人——与地下工坊那些守卫装扮相同,可动作更快,手中所持的也非织梭,而是淬着幽蓝光泽的短刃。他们呈扇形围拢,刀刃破空的锐响惊起了梅树上栖息的雀鸟。

谢知遥的剑在第一时间出鞘。

他深蓝战袍的衣摆在空中划出半弧,剑锋精准格开最先劈至的三把短刃,金属交击的火星在晨光里迸溅如碎金。左肩的伤口因这记发力而迸裂,血色迅速在布料上洇开,可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滞涩,反手一剑刺穿一名灰衣人的咽喉时,剑尖挑出的血珠在空中拉出一道细长的弧线。

阿青护在苏绣棠身侧。他肩伤未愈的右臂垂着,左手却快如鬼魅,三枚柳叶镖呈品字形射出,精准钉入三名灰衣人持刀的手腕。镖身没入骨肉的闷响之后,那三人手中的短刃哐当落地,刀刃触及青石板时,石面竟被腐蚀出滋滋白烟——刃上淬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退后!”谢知遥厉喝。

可苏绣棠没有退。

她反而向前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径直穿过刀光剑影,走向那个抱头蜷缩在梅树下的少女。一柄短刃贴着她颈侧掠过,刃风削断了几根飞扬的发丝,可她连眼睛都没眨。

“你看清楚。”她在赵月华面前蹲下身,将那些证物一样样铺开在她眼前,“这些不是冷冰冰的卷宗,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皇长子死的时候才四岁,端敬皇后薨逝时也不过二十六,德妃宫里的掌事宫女被灭口时,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赵月华的视线死死盯在那幅皇长子的绢画上。

画中男童笑得眉眼弯弯,手里攥着一根狗尾巴草,正要去逗那只弓起背的狮子猫。画的角落题着一行小字:“永昌元年春,吾儿初习草书,甚喜。”笔迹温润端庄,应是端敬皇后亲笔。

“他喜欢草书...”赵月华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绢画一寸处停住,颤抖着不敢触碰,“春姨总说,皇室子弟骄纵跋扈,死不足惜...可他会蹲在花园里逗猫,他母亲会为他学写第一个字而欢喜...”

春莺的脸色彻底变了。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包暗红色粉末,狠狠朝空中一撒!粉末遇风即燃,爆开一团呛人的紫色烟雾,烟雾里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

“醒来!”春莺嘶声尖叫,那声音已不似人声,“凤主醒来!杀了他们!杀了这些动摇您心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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