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凤影(2/2)
紫烟触及皮肤的刹那,赵月华浑身剧烈抽搐起来。
她抱住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冰釉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癫狂的血红。她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稚气与茫然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要将万物焚烧殆尽的暴戾。
“都得死...”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缓缓站直身体。素白衣裙无风自动,发丝在紫烟中狂舞如蛇,“违逆母亲意志的,都得死...”
她反手从梅树干上抽出一柄藏在树洞里的软剑——剑身薄如蝉翼,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淡紫色,显然淬过剧毒。剑尖指向苏绣棠咽喉时,速度快得只余一道残影。
谢知遥的剑及时格挡。
两剑相击的锐响震得人耳膜发疼。谢知遥闷哼一声,左肩伤口彻底崩开,鲜血顺着臂膀汩汩而下,瞬间浸透半截衣袖。可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剑锋死死抵住那柄毒剑,寸步不退。
“月华!”苏绣棠突然高声唤她的名字,不是“赵姑娘”,不是“凤主”,而是那个藏在重重身份之下、或许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本名,“你看看我手里的东西!”
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躺着一只陈旧的香囊。锦缎面料已褪了色,边缘的刺绣磨得起了毛,可还能看出绣的是并蒂莲花。香囊鼓鼓囊囊的,开口处的丝绳系得紧紧的。
赵月华的动作顿住了。
她盯着那只香囊,眼中的血红如潮水般退去一分,浮起一丝茫然的困惑:“这是...”
“你七岁那年绣的。”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春莺或许不记得了,可赵贵妃宫里的老嬷嬷还记得。她说那年上巳节,你偷偷跑去御花园放纸船,回来时裙角沾了泥,怕被责罚,就躲在偏殿里绣香囊——你想绣好了送给母亲,这样她或许就不会生气了。”
香囊被缓缓打开。
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一撮干枯的花瓣,几颗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张折成方胜的纸笺。纸笺展开,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祝娘亲安康。”墨迹有些晕开,应是写字时滴了眼泪。
赵月华手中的软剑“当啷”落地。
她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梅树上,震得枝头残存的几朵晚梅簌簌飘落。花瓣沾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像几点将化未化的泪。“我想起来了...”她喃喃着,伸出手,却不敢去碰那只香囊,“那天我在花园里哭了...因为看见别的公主都有母亲陪着放风筝...可我只有春姨,还有永远喝不完的苦药...”
春莺发出绝望的嘶吼:“小姐!不要听她胡说!娘娘都是为了您——”
“为了我?”赵月华转过头,泪水终于决堤而下,“为了我,就要让我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怪物?为了我,就要让我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春姨,你总说母亲爱我...可真正的爱,会是这样的吗?”
她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暗紫色的黏液,黏液滴落在青石板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小坑。那是长期服用的药物在体内积累的毒素,此刻因心神激荡而反噬。
“解药...”春莺慌忙去掏怀中,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瓷瓶刚拿出来就摔落在地,碎成一地瓷片。瓶中药丸滚进石缝,迅速被泥土吞没。
赵月华顺着梅树缓缓滑坐在地。她的脸色白得透明,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可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庭院后方的山壁:“那里...母亲真正的密室...所有东西都在...”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春莺僵在原地。她看看昏迷的赵月华,又看看满地证物,最后看向手中那支已吹不响的竹哨,忽然惨笑起来。笑声从低到高,渐渐癫狂,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淌过她枯瘦的面颊。
“娘娘...奴婢终究...辜负了您...”
她从袖中摸出一粒蜡封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口中。药丸咽下的刹那,她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丢进沸水的虾,痉挛了几息后,彻底软倒在地。嘴角溢出的黑血迅速在青石板上漫开,与那些暗紫色的毒液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竹林里的厮杀不知何时已停了。
那些灰衣人见春莺身死,竟齐齐收了兵器,沉默地退入竹林深处,仿佛他们存在的意义只与那个妇人有关。晨光彻底照亮庭院时,只剩满地狼藉,与两个昏迷的女子。
谢知遥以剑拄地,大口喘着气。肩头的伤血流得太多,他的唇色已有些发白,可仍强撑着走向苏绣棠:“你没事?”
“没事。”苏绣棠摇摇头,小心地将香囊重新系好,放入怀中。她俯身探了探赵月华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她还有救。”
阿青已带着人开始搜查赵月华所指的方向。山壁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扯开后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深处隐约可见铁门的轮廓,门上挂着一把样式奇特的九转连环锁。
钥匙在春莺的贴身衣袋里找到,用油布包着,与她贴身戴了十五年的一枚护身符放在一起。护身符是赵贵妃当年赏的,一枚雕刻着凤凰图案的羊脂玉佩,背面刻着两行小字:“凤翔九天,夙愿得偿。”
铁门在生锈的吱呀声里洞开。
密室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整墙整墙的卷宗。从永昌元年赵贵妃初入宫时的密信,到后来与萧家往来的账册,再到培养杀手、炼制毒线的详细记录,甚至还有几封萧贵妃的亲笔信——信中指示如何利用赵家余孽在暗中牵制朝政,如何将“朱颜改”的变种送入某些大臣府邸。
最底下那层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上百卷画轴。
苏绣棠展开其中一卷,画上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襦裙,坐在秋千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画角落款:“吾儿月华,五岁生辰。”笔迹娟秀温婉,与那些密信上锋芒毕露的字迹判若两人。
她一幅幅看过去。
六岁学琴,七岁习字,八岁第一次绣出完整的帕子,九岁在御花园扑蝶...每一幅画都记录着那个小女孩成长的瞬间,每一幅画的角落都题着同样温情的字句。直到第十幅——十岁生辰那日,画中的小女孩坐在镜前,镜中映出的脸已没了笑容,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漆黑的窟窿。画上题字变成了:“凤血觉醒,夙夜匪懈。”
从那一日起,赵月华就从画中消失了。
之后的画卷里,只有穿着素白衣裙、神情冰冷的“凤主”,在练剑,在读毒经,在调配药剂,在训练杀手...那个会在秋千上笑的小女孩,被永远封存在了十岁之前的时光里。
苏绣棠合上最后一幅画时,晨光已彻底洒满密室。光线透过门缝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如金粉。她抱着那卷十岁生辰的画,缓缓走出密室,走进庭院灿烂的晨光里。
赵月华已被移到廊下的竹榻上,云织正为她施针逼毒。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淡了些,昏睡中的神情竟有几分像个寻常的、只是做了噩梦的姑娘。
谢知遥肩头的伤已重新包扎过,他站在梅树下,正仔细查看从密室取出的几封关键密信。见苏绣棠出来,他抬起眼:“这些足够让萧家万劫不复了。”
苏绣棠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竹榻边,将手中那幅画卷轻轻放在赵月华枕畔。画中的小女孩还在秋千上笑,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世间所有阴霾都与她无关。
“带她回京城。”她轻声说,声音在晨风里散开,“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若还有可能...让画里这个孩子,回来吧。”
海鸥的鸣叫从远处的崖壁传来,一声接一声,清脆地划破晨雾。东方的海平面上,朝阳已完全跃出,将万顷碧波染成粼粼的金红。雾隐岛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那些阴森的工坊,那些高耸的了望塔,那些藏在暗处的机关陷阱,此刻都暴露在天光之下,无所遁形。
阿青带着人开始清点密室中的证物,一箱箱抬出,整齐码放在庭院中央。卷宗,账册,密信,毒方,杀手名册...十五年光阴积下的罪证,在晨光里堆成一座沉默的山。
谢知遥走到苏绣棠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海平面:“在想什么?”
“在想...”苏绣棠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凤冠太重了,不该由她来戴。”
海风掠过庭院,吹动她墨色劲装的衣摆,也吹动了竹榻上那幅画卷的一角。画中的秋千轻轻晃了晃,仿佛那个小女孩还在荡着,永远荡在十岁那年的春风里。
而真正的春风,正从海的那一边吹来,带着咸涩的气息,也带着崭新的、或许不那么沉重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