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法会(2/2)
“按第二套方案。”
谢知遥微微点头,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门外的阴影里。
殿外的广场上,香客们依旧在虔诚跪拜,香烟依旧袅袅升起,钟声依旧在远处回荡。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祥和,那么正常。
可苏绣棠知道,这祥和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后山禅院在灵隐寺的最深处,要穿过大雄宝殿,穿过藏经阁,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再爬上一段陡峭的石阶,才能到达。路很长,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前面官员们压抑的呼吸,能听见太师手中锡杖敲击石阶时沉闷的咚咚声。
石阶两侧是参天的古木,树冠遮天蔽日,将晨光滤成斑驳的、墨绿的光斑,光斑洒在青石阶上,洒在苔藓上,洒在那些沉默行走的人身上,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像一群在深林里游走的幽灵。
空气里的苦杏仁味,越来越浓了。
苏绣棠的手指按在剑柄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紧盯着前方太师的背影,盯着那身紫色的朝服,盯着那微微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盯着那根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锡杖。
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最后的较量。
而较量的结果,将决定太多人的命运。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正中是一座禅院,禅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前种着几丛修竹,竹叶在晨风里沙沙作响。禅院的门开着,里面点着灯,灯光昏黄,从门里漏出来,漏在青石铺成的平台上,漏在那些陆续走上平台的官员们脸上,把每张脸都照得苍白而诡异。
太师在禅院门前停下,转身,面向众人。
晨光终于完全亮起来了,光从东边的山脊上涌过来,涌过树梢,涌过屋檐,涌过平台,将太师的脸照得清清楚楚——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那双清明的眼睛,那微微勾起的嘴角,还有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近乎诡异的笑。
“诸位大人,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官员们陆续走进禅院,苏绣棠走在最后。她跨过门槛的瞬间,闻到一股更浓的苦杏仁味——那味道从禅院深处飘出来,混着檀香味,混着茶香,混着某种说不出的、甜腻中带着刺鼻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要咳嗽。
她强忍住,走进禅院。
禅院的正房很宽敞,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桌,桌边摆着十几把椅子,椅子上铺着杏黄色的锦垫。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茶是上等的龙井,点心里素馅的,做得精致,可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站着,目光集中在太师身上,集中在苏绣棠身上,集中在两人之间那片无形的、却绷得极紧的空气里。
太师走到长桌的主位前,没有坐,只是转过身,面向苏绣棠,脸上那抹诡异的笑更深了:
“苏钦差,这一路辛苦。老朽备了茶,请。”
苏绣棠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禅院里的空气都开始凝固,久到那些官员们的呼吸都开始急促,久到窗外竹林里的鸟雀都停止了鸣叫。
然后,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冷的刀,划破了这片死寂:
“太师,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纸面泛黄,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她将信展开,举到太师面前:
“这封信,落款是永昌三年,是太师写给睿亲王的。信的内容只是寻常的问候,可信的末尾,画着这个符号——”
她的指尖点在信纸右下角那个符号上:
一只闭目的凤凰,凤尾拖出三道火焰。
“这个符号,下官在南洋商号的密信上见过,在朱雀舫的文书上见过,在白莲组织往来的密函上见过,甚至在赵贵妃遗物中的古籍插图上,也见过类似的变体。”
她的目光从信纸移到太师脸上,移到他那双依旧清明、却开始微微颤动的眼睛上:
“太师能否告诉下官,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禅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风停了,竹叶不再沙沙作响;远处的钟声停了,山谷不再回荡梵音;连那些官员们的呼吸都停了,每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有太师,只有他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地、缓缓地变了颜色。
从最初的苍白,变成铁青,从铁青变成灰败,最后变成一种近乎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蜡黄。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清明的眼睛,一点点,一点点地暗下去,暗得像两口即将干涸的枯井,井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然后,他笑了。
笑声很轻,很哑,像破风箱漏气,又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苏钦差……好眼力。”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支弩箭,从禅院东侧的窗棂缝隙里射进来,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恶鬼的嘶鸣。箭簇淬着幽蓝的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死亡的轨迹,轨迹的尽头——
是太师的咽喉。
噗嗤。
箭矢入肉的声音闷闷的,像钝刀砍进朽木。太师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最后映着那支箭,映着箭尾还在微微颤动的羽毛,映着禅院昏黄的灯光,映着苏绣棠那张苍白的、震惊的脸。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紫色朝服像一朵骤然凋谢的花,铺开在青砖地面上,铺开在那滩迅速洇开的、暗红的血泊里。血泊不断扩大,漫过青砖的缝隙,漫过地板的纹路,漫到那些官员们的脚边,漫到苏绣棠的鞋尖前。
禅院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尖锐的、近乎凄厉的惊呼打破:
“有刺客——!”
紧接着是混乱,是尖叫,是桌椅翻倒的声音,是人群四散奔逃的脚步声。
苏绣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盯着那支插在咽喉上的弩箭,盯着箭尾那片还在颤动的、染血的羽毛。
箭是军用的破甲弩箭,箭杆上刻着细小的编号——那是军器监特制的标记,每一支都有记录,都能追溯到配发的部队。
而能使用这种箭的人,只能是军中之人。
她的手指在袖中收紧了,紧得指甲陷进掌心,陷出血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砖地上,滴在那滩还在扩大的血泊边缘,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窗外,竹林深处,一个紫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萧淑妃。
苏绣棠猛地抬头,身影已经消失在竹林的阴影里,消失在那片墨绿的、深不见底的林海深处。
而她,连追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那片血泊旁,站在那具渐渐冷去的尸体前,站在这片刚刚还是佛门清净地、此刻却已沦为修罗场的禅院里,望着窗外那片渐亮的、却再也不可能照进这里的天光,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轻,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
山压在胸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