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法会(1/2)
五月二十五的卯时,灵隐寺的晨钟敲响了第一百零八声。
钟声从大雄宝殿的檐角荡出来,沉沉的,闷闷的,像从一口深井里捞上来的、浸透了水的石头,一下一下砸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砸得整座寺庙、整片山谷、整片晨雾笼罩的天地都跟着微微震颤。钟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寂静里能听见鸟雀振翅的声音,听见远处溪水流过山石的哗啦声,听见风穿过竹林时竹叶摩擦的沙沙声,还有隐约的、从寺门方向传来的、香客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天还没完全亮,东方只透出一点鱼肚白,那白里掺着灰,掺着青,掺着尚未散尽的夜的墨色,混成一种混沌的、暧昧不清的光。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漏在灵隐寺依山而建的重重殿宇上,将飞檐翘角照成模糊的剪影,将琉璃瓦照成暗沉的铁灰,将殿前那株千年银杏的枝叶照成一片片悬在空中的、墨绿的薄刃。
寺门寅正三刻就开了。
香客们陆陆续续涌进来,多是附近的百姓,也有从杭州城里赶来的富户官眷。男人们穿着半新的长衫,女人们穿着素净的衣裙,手里都提着竹篮,篮里装着香烛供品,脸上带着虔诚的、近乎麻木的表情。他们穿过山门,穿过天王殿,穿过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在青石板铺成的甬道上缓缓移动,像一条无声的、缓慢流淌的河。
空气里有种特别的气味。
不是寻常寺庙的香火气,也不是山林清晨的草木香,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气息——新点燃的檀香味,混着烛火燃烧时的蜡油味,混着供桌上水果开始腐败的甜腻,混着香客们身上沾染的、从山下一路带上来的泥土腥和汗味,还混着某种极淡的、似有若无的、类似苦杏仁的微苦。
那苦味太淡了,淡得像一阵风,拂过就散。可苏绣棠闻到了。
她站在大雄宝殿东侧的偏殿廊下,身上穿着一身绯色的官服,官服外罩着一件轻甲,甲是特制的软钢片串联而成,薄而韧,罩在官服下几乎看不出来,只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银色的边缘。头发梳成了正式的官髻,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簪头雕成獬豸形状。脸上没有施粉黛,肤色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得格外苍白,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点寒星,寒星深处映着殿前广场上那些缓慢移动的香客,映着殿内缭绕的香烟,映着正中佛台上那尊高达三丈的释迦牟尼鎏金坐像。
她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剑是尚方宝剑,剑柄裹着的鲛绡已经有些磨损,可握在手里依旧沉甸甸的,沉得像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力。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铜牌——那是三皇子给的令牌,正面刻着“叁”字,背面刻着盘龙。
铜牌很凉,凉得像深井里的水。
她的目光在广场上游走,从那些虔诚跪拜的香客身上,移到殿内那些穿着官服、按品级站立的官员身上,最后停在正中最前排那个穿着紫色朝服的老者身上。
老者很高,背微微佝偻,可站得很直,像一株历经风雨却依旧挺立的古松。他穿着正一品的紫色朝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仙鹤和祥云的图案,在殿内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暗沉的光。头发全白了,用一根紫檀木簪束成简单的发髻,髻发梳得一丝不苟,连一丝碎发都没有。脸上皮肤松垮,布满深褐色的老人斑,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明,清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佛台上跳跃的烛火,也映着殿外渐亮的天光。
他是林文渊,林太师。
此刻,他正手持三炷长香,站在佛台前,对着那尊巨大的释迦牟尼像躬身行礼。动作很慢,很稳,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每一个转身都带着某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威仪。香在他手中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升起,升到佛像慈悲垂目的面容前,散开,弥散,将那张镀金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霭里。
殿内很静,静得能听见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官员们压抑的呼吸声,能听见殿外风吹过檐角铜铃时叮当作响的清音。
所有人都低着头,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祷告的姿态。可苏绣棠看得见——有些人的眼皮在微微颤动,有些人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有些人的脚尖朝着殿门的方向,那是随时准备逃离的下意识动作。
她知道,这些人里,有太师的门生故旧,有被他拉拢收买的官员,也有可能……有白莲组织安插进来的眼线。今日这场法会,表面上是为江南祈福,实际上是一场鸿门宴,一场她和太师之间最后的、注定要见血的较量。
而她,已经布好了局。
殿外广场上,那些看似寻常的香客里,混着至少五十名锦鳞卫。她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脸上涂着特制的药膏,肤色暗沉,容貌普通,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可每个人的袖中都藏着淬毒的短刃,腰间别着特制的连弩,弩箭的箭簇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
寺外的山道上,谢知遥率领的三千精兵已经将灵隐寺围得水泄不通。每一条下山的路,每一处可能逃脱的隘口,甚至后山那些人迹罕至的峭壁,都安排了岗哨。士兵们穿着墨色的戎装,与山林的深绿几乎融为一体,他们沉默地潜伏着,像一群等待猎物的豹。
寺内,大雄宝殿的梁柱后、偏殿的帷幔后、甚至佛台两侧的帷幕后,都藏着人——是阿青亲自挑选的锦鳞卫精锐,个个身手不凡,能在三息之内控制整个大殿。
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等一个时机。
辰时正,钟声再次响起。
这次不是晨钟,是法会正式开始的信号。钟声悠长,穿透殿宇,穿透晨雾,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殿内,一直闭目诵经的方丈大师缓缓睁开眼。
方丈很老,至少八十岁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清澈得像初生的婴儿,眼底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近乎透明的慈悲。他穿着金线袈裟,袈裟已经很旧了,金线有些地方已经磨断,露出底下暗红的布面,可穿得整齐,连衣襟的褶皱都一丝不苟。手里拄着一根九环锡杖,锡杖的杖头已经磨得发亮,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铜光。
他站起身,锡杖的铜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连最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阿弥陀佛。”方丈的声音很缓,很沉,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梵音,“今日法会,承蒙太师主持,诸位大人莅临,老衲代灵隐寺上下,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从太师身上,移到那些官员身上,最后停在苏绣棠身上,停了一瞬,很短暂,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可苏绣棠看见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忧虑。
“祈福仪式,现在开始。”
话音落下,殿内的僧人开始诵经。诵经声低沉而整齐,像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嗡嗡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撞在梁柱上,撞在佛像上,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恍惚的共鸣。
太师重新拿起三炷香,走到佛台前的香炉前,将香插入炉中。动作依旧很稳,可苏绣棠看见——他的手指在触到香炉边缘时,微微颤抖了一下,很轻,很快,快得几乎看不见。
香插好了,青烟袅袅升起。
太师转身,面向殿内众人,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平稳:
“今日法会,一为江南祈福,愿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二为朝廷祈福,愿圣体康泰,国祚绵长;三为……”
他顿了顿,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最后停在苏绣棠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诡异的弧度:
“三为在座诸位祈福,愿各位大人……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四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重,重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殿内的气氛瞬间变了,那种表面的祥和像一层薄冰,在这一刻悄然开裂,露出底下涌动的暗流。有几个官员的脸色开始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苏绣棠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清明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那张布满老人斑却依旧威仪的脸,看着那身紫色朝服下微微起伏的胸膛。
她在等。
等他说出下一句话,等他自己露出破绽,等那个早已布好的局,缓缓收网。
太师又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几分:
“祈福仪式已毕。老朽还有一事,想与诸位大人……共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这次没有停留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殿外,望向那片渐亮的天光,望向天光下沉默的群山:
“请诸位大人移步后山禅院。那里清静,适合……说话。”
移步后山禅院。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在殿内激起细微的涟漪。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交谈,有人皱眉思索,有人已经下意识地往殿门方向挪了半步。
苏绣棠的指尖在袖中收紧了,铜牌的边缘硌着掌心,微微的疼。
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按照原定的安排,太师应该在殿内主持完整个法会,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她当庭出示证据,当场质询。可他现在突然提出要移步后山禅院——那里地形复杂,殿宇分散,不利于控制,却利于逃脱。
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另有图谋?
她的目光与站在殿门阴影里的谢知遥短暂交汇,谢知遥微微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太师。”苏绣棠上前一步,绯色官服的裙摆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后山禅院路远,且今日香客众多,恐有不便。不如就在殿内商议,也免得劳烦各位大人移步。”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太师转过头,看着她,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抓不住。他笑了笑,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
“苏钦差说的是。只是老朽要商议之事……关乎江南大局,关乎在座诸位的前程,甚至关乎……朝廷的安危。在此处说,恐怕……不妥。”
他顿了顿,补充道:“后山禅院虽远,却清静。老朽已命人备好茶点,诸位大人可边品茶,边议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可疑了。
苏绣棠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躬身:“既如此,下官遵命。”
她转身,对殿内众人道:“诸位大人,请随太师移步后山禅院。”
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纷纷起身,跟在太师身后,缓缓向殿外走去。
苏绣棠走在最后,与谢知遥擦肩而过时,她极轻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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