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军痕(1/2)
五月二十七的卯时,杭州城还在昨夜的寒露里浸着。
露很重,凝在青石板路上,凝在屋瓦的凹槽里,凝在军械库外那两排杨树的叶尖上,凝成一颗颗细小的、颤巍巍的水珠。水珠在晨光初透的天色里泛着死寂的白,白得透明,白得脆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掉在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大地在无声地流泪。空气凉得刺骨,吸进肺里像吸进了一把冰碴子,碴子刮着喉管,刮得人喉咙发紧,紧得说不出话来。
军械库在杭州城西北角,靠着城墙,离水师驻地不过三里。
库房很大,占了整整半条街,青砖砌的围墙高逾两丈,墙头插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蒺藜尖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过毒的。围墙四角各有一座箭楼,箭楼是木石结构,三层高,每层都开着射击孔,孔里隐约能看见弩机的轮廓,弩弦绷得很紧,在晨风里发出细微的嗡鸣。箭楼下有兵士巡逻,穿着墨色的戎装,靴子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寂静的晨空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古老而残酷的节拍。
大门是包铁的榆木门,门板厚达半尺,门环是铜铸的虎头,虎口大张,衔着碗口粗的门闩。门前站着八个守卫,分列两侧,每个人都挺得笔直,手按刀柄,目光如刀,在渐亮的天色里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苏绣棠的马车停在百步外。
她推开车门,踩着脚凳下车。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深青色的官服,官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衣襟的盘扣都扣得严实。头发梳成了简单的官髻,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簪头没有任何装饰,素净得像一根冰锥。脸上没有施粉黛,肤色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青影,那是连续几夜未眠的痕迹,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军械库森严的大门,映着那些沉默的守卫,映着这片被晨露和肃杀笼罩的天地。
她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左手垂在身侧,手里握着一支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弩箭——正是两天前在灵隐寺禅院里,夺走太师性命的那支。箭杆冰凉,透过油纸传来刺骨的寒意,寒意顺着掌心往上爬,爬过手腕,爬过小臂,一直爬到心口,在那里凝成一块沉甸甸的冰。
谢知遥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
他换上了一身墨色的戎装,戎装是水师将官的制式,布料挺括,肩头和袖口用银线绣着海浪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腰间佩着军令符,符是铜铸的,刻着一个“令”字,字迹遒劲,每一笔都像出鞘的刀锋。他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可眼神更深了,深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军械库森严的围墙,也映着苏绣棠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两人走到大门前,守卫的队长快步迎上来,单膝跪地,声音粗哑却清晰:
“标下参见钦差大人,参见谢将军!”
苏绣棠抬手示意他起身,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军械库主管何在?”
“回大人,吴主管已在库内等候。”队长起身侧立,做了个请的手势,“标下为大人引路。”
大门缓缓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沉闷而厚重,像某种巨兽苏醒时的低吼。门后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很宽,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地面铺着青石板,石板被常年累月的车轮碾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凹痕里积着昨夜未干的雨水,雨水浑浊,映着渐亮的天光,像一道道淌着脓的伤口。
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库房,一栋挨着一栋,都是青砖灰瓦的建筑,窗棂很小,用铁条封着,铁条锈迹斑斑,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血色。每栋库房的门前都挂着木牌,牌上写着库内所存军械的种类:“弓弩库”、“刀剑库”、“甲胄库”、“火器库”……字是朱漆写的,漆已经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空气里有种特别的味道。
不是寻常的尘土味,也不是江南雨季特有的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不适的气息——铁器生锈的腥,桐油防腐的腻,硝石火药的刺鼻,还有某种说不出的、类似血腥的甜腥。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某种无形的、黏腻的污浊。
甬道的尽头是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只有两层,比周围的库房矮些,可建得格外坚固,墙体的青砖缝里都灌了铁浆,铁浆凝固后形成一道道黑色的脉络,像巨兽皮肤下暴起的血管。楼前站着两个守卫,穿着与外面不同的深红色戎装,腰间佩着特制的长刀,刀鞘是乌木的,鞘口镶着一圈暗红的铜箍。
吴主管已经等在楼前。
他是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五右,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穿着武官的常服,服色是深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实。脸上皮肤松弛,眼袋很重,眼底有浓重的青影,显然也是几夜未眠。见到苏绣棠和谢知遥,他快步迎上来,躬身行礼,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下官吴守义,参见钦差大人,参见谢将军。”
苏绣棠抬手虚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他身后那栋小楼:“这里是?”
“回大人,这里是军械司的账房和档案库。”吴主管直起身,侧身引路,“所有军械的出入库记录、配发清单、报废凭证,都存放在这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下官已按大人的吩咐,将最近三个月的弩箭出入库账册全部整理出来,请大人查验。”
小楼的一层很空旷,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桌,桌上堆满了账册,一摞摞,一叠叠,堆得像小山。账册的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布面上用墨笔写着年份和类别:“永昌十五年春,弓弩类”、“永昌十五年夏,刀剑类”、“永昌十五年秋,甲胄类”……字迹工整,可有些地方的墨迹已经晕开,显然是经常翻查。
桌边站着两个书吏,都穿着青色的布衣,脸色苍白,手微微颤抖,显然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苏绣棠走到桌边,没有坐,只是站着,目光在那些账册上缓缓扫过。她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击,敲击声很轻,却很有节奏,像某种古老的计算时间的沙漏。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她开口,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从永昌十五年三月开始,所有弩箭的出入库记录,全部摊开。”
吴主管应了一声,快步走到桌边,从最左侧那摞账册里抽出一本,翻开,摊在桌上。纸页是特制的厚宣,纸面泛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工整,可有些地方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间补录的。
苏绣棠俯下身,手指在纸页上缓缓移动,目光一行一行扫过。
“三月十五,破甲弩箭入库三百支,编号甲字零一至三百。”
“三月二十,领出五十支,用途:水师日常训练。领用人:张猛。”
“四月初三,领出三十支,用途:岸防演练。领用人:周承。”
“四月十八,领出五十支,用途:例行检修。领用人:张猛。”
她的手指在“例行检修”那四个字上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将那处纸面按得微微下陷。
“例行检修,需要五十支破甲弩箭?”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却让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吴主管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颌处汇成汗滴,滴在官服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
“回、回大人……张副将当时说……说是水师战船上的弩机需要全面检修,每艘船配五支备用箭,十艘船就是五十支……”
“十艘船。”苏绣棠抬起头,看向他,“哪十艘船?船号多少?检修记录在哪里?”
吴主管的脸色彻底白了,白得像死人。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声音几乎听不见:“下官……下官不知……张副将只拿了批条,没有……没有提供具体船号……”
“批条。”苏绣棠伸出手,“拿来。”
吴主管转身,踉跄着走到墙边的铁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叠文书,文书用麻绳捆着,麻绳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暗黄的纸色。他解开麻绳,翻找片刻,抽出一张,双手呈给苏绣棠。
纸是军械司特制的批条用纸,纸面印着暗纹,纹路是海浪和云纹。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今领破甲弩箭五十支,用于水师战船检修。领用人:张猛。永昌十五年四月十八。”
落款处盖着一个朱红的印,印文是:“杭州水师副将之印”。
印是真的,字迹也是张猛的。
可苏绣棠的目光没有落在批条上,而是落在吴主管手里那叠文书的最后几张上——那是报废军械的记录,纸色比其他的更黄,墨迹也更淡,显然有些年头了。她伸手,将那几张纸抽出来,摊开。
纸上记录的是去年冬天一批报废弩箭的处理情况:“永昌十四年腊月,破甲弩箭报废一百二十支,箭杆开裂,不可复用。经军械司鉴定,准予销毁。”
下面有经办人的签字,有军械司的批注,还有最终的处理结果:“已销毁”。
可“已销毁”三个字旁边,盖的印不是军械司的印,而是一个奇怪的、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符号——符号很小,只有指甲盖大,用暗红的朱砂盖着,在泛黄的纸面上格外刺目。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个符号上轻轻划过,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朱砂印泥微微凸起的纹理。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收缩到针尖那么大,针尖深处映着那个符号,映着符号背后那些看不见的、却足以颠覆一切的黑影。
她见过这个符号。
在太师那枚玉佩的背面,在灵隐寺后山密室的文书上,在城南赵家旧宅那封未写完的信的末尾,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当年萧贵妃宫中流出的、那些记载着诡异仪式的古籍插图上,也见过类似的变体。
这是白莲组织高层专用的密印。
而现在,它出现在军械司的报废记录上,出现在一批本该销毁、却“已销毁”的弩箭处理凭证上。
她的手指收紧了,指甲陷进掌心,陷出血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账册泛黄的纸面上,滴在那个诡异的符号上,将朱砂的暗红染成更深的、近乎墨黑的血色。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水师驻地操练的号角声。号角声悠长,穿透晨雾,穿透墙壁,穿透这片死寂的空气,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许久,苏绣棠抬起头,看向吴主管,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冷的刀,插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批‘已销毁’的弩箭,现在在哪里?”
吴主管的腿开始发抖,抖得几乎站不住。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
“下官……下官不知……下官真的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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