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紫霄宫外风雨骤 太极初成天地惊 (上)(2/2)

“快开门!难道武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各种猜测、质疑、煽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在雨声中汇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冲击着紫霄宫的大门。

宋远桥、俞莲舟等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张松溪眉头紧锁,低声道:“师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些人打着关心的旗号,实则是来逼宫!若再不开门,恐怕流言四起,于武当清誉大大有损!可一旦开门,让他们看到殿内惨状和那半幅图…”

张三丰负手立于回廊檐下,瓢泼大雨在离他身体尺许之外便被一股无形的柔韧气场所阻隔,无法沾湿他半点衣角。他听着门外喧嚣,眼神却愈发深邃平静。他微微侧首,对身旁侍立的道童清风低语了几句。清风领命,快步离去。

片刻后,清风捧着一个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一支饱蘸浓墨的如椽大笔,和一叠裁好的上等玉版宣纸。

张三丰抬手,执笔。笔尖在浓墨中饱蘸,一股无形的气机随着他执笔的动作悄然弥漫开来。他不看门外,目光落在眼前的宣纸上。

笔动!

非狂放,非拘谨。笔锋落纸,如同流云舒展,清泉流淌。一笔下去,带着一种圆融无碍、生生不息的天然道韵。笔锋流转,勾勒出最简洁又最玄奥的线条——一个圆润饱满、阴阳鱼首尾相衔、流转不息的太极图!墨色浓淡相宜,仿佛蕴含着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与秩序。

一笔成圆!阴阳自生!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人屏住了呼吸,全身心地注视着那落笔的轨迹。他们仿佛看到混沌初分,清浊升降;看到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看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切天地间运行的至理,都在这看似简单的一笔一划中得到了最直观、最深刻的诠释。

更奇妙的是,随着张三丰的笔锋运行,一股无形而浩大的“势”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这“势”并非凌厉的威压,而是如同水满则溢、月圆自盈般自然而然的天道流转之意。它悄然扩散,透过紧闭的宫门,笼罩向门外那喧嚣的人群。

宫门外。

原本嘈杂鼓噪的声音,在这股无声无息降临的“势”之下,竟然诡异地低落下去,如同一群喧哗的麻雀骤然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空相和尚沉稳的声音戛然而止,西华子的尖锐质问卡在喉咙,唐文亮的催促也莫名地失去了底气。

所有人,无论武功高低,无论怀着何种心思,在这一刻都感到心头一沉。仿佛置身于亘古不变的星空之下,面对浩瀚无垠的天地宇宙,自身的一切思虑、算计、喧嚣都变得渺小无比,不值一哂。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油然而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焰,下意识地安静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紧闭的宫门。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宫门内外,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片刻后,张三丰搁下笔。宣纸上,一幅墨迹淋漓、气韵生动的太极图赫然呈现。他并未题字署名,而是将这幅带着他此刻心境的墨宝递给清风,淡然吩咐:“将此图悬于宫门之上。”

“是,祖师!”清风恭敬接过托盘,快步走向宫门。

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呀”声响,缓缓向内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外所有目光瞬间凝聚。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道童高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兵刃或者什么稀奇物事,而是一幅刚刚写就的太极图!

道童不言不语,将托盘稳稳放在门槛内侧湿漉漉的地面上,迅速退回,宫门随即再次合拢、闩紧。

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钉在那幅墨香犹存的太极图上。

圆融流转的笔意,仿佛带着生命。那墨色的阴阳双鱼,在宣纸上缓缓游动,仿佛蕴含着大道无形的至理。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深邃、浩瀚的气息从图中透出,浸润着每一个望向它的人的心神。

空相和尚双手合十,凝视良久,低低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张真人以画说法,妙境天成。此图一出,胜却千言万语。”他脸上的质疑与探究之色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一丝由衷的叹服。能画出如此蕴含天地至理的太极图,武当纵然遭逢变故,其根基之深、境界之高,又岂是他们可以轻易窥探揣度的?他默默转身,对身后僧众挥了挥手。一众少林武僧一言不发,整肃衣冠,有序地退入雨中,竟就此下山而去。

西华子与卫四娘面面相觑,看着那太极图,又看看迅速离去的少林僧人,脸上阵青阵白。她们本是抱着看热闹甚至趁机捞点好处的心思而来,此刻却被这幅图中透出的境界压得心头憋闷,仿佛自己所有的算计都成了跳梁小丑的把戏。最终,西华子恨恨地一跺脚:“哼!装神弄鬼!”却也无可奈何地带着昆仑门人悻悻退走。

崆峒唐文亮、宗维侠脸色更是难看。他们自视甚高,本以为能借此机会探明武当虚实,甚至寻机发难。但这幅图悬于眼前,其中蕴含的意境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渺小与无力。唐文亮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与宗维侠交换了一个眼神,也默然地退出人群。

那些江湖散客、巨富商贾,见几大门派都退了,更是无人敢当出头鸟,议论声虽未绝,却已低了八度,不少人已萌生退意,悄然散去。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幅太极图所慑。那几拨隐在暗处、气息阴冷的身影,眼中反而闪过更加贪婪和凶戾的光芒。尤其是金刚门那几名魁梧大汉,为首之人盯着那紧闭的宫门,眼神如同饿狼盯上了肥羊,充满了势在必得的狠厉。

“哼!一张破图就想吓退我等?”他身旁一个矮壮的汉子用生硬的汉话低声道,“乌力格大人,那老道分明是虚张声势!”

被称作乌力格的为首金刚门高手,正是之前被莫声谷逼退的西域探子头领。他嘴角勾起一丝狞笑,眼中凶光闪烁:“张三丰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越是如此,越证明殿内藏着好东西!那半张图,还有那老魔头百损都要抢的书……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等后半夜,风雨再大些,我们再摸上去!通知山下的人,准备接应!”

蒙元密探那边,一个看似寻常商贾头目模样的人,也悄声对身边人道:“速回禀报,武当遭雷火是真,有神秘高手抢夺秘宝也是真!宝物似被撕裂成两半。张三丰深不可测,暂时不宜正面冲突。盯紧金刚门与其他可疑势力动向!”

宫门内外,一场无声的对峙在雨中持续着。太极图如同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明面上的波涛,但水面之下,更凶险的暗流已在涌动。张三丰负手立于回廊,雨帘在他身外自动分开。他知道,这幅图争取的时间,不会太久。

偏殿内,油灯因风摇曳,光影在张翠山冷汗涔涔的脸上跳动。俞莲舟缓缓收回双掌,头顶白气蒸腾,脸色微微发白,显是内力消耗巨大。他沉声道:“五弟,为兄内力已运转十二周天,暂时将那寒毒逼入你左臂关窍,以纯阳真气压锁,使其不得蔓延。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此毒如同跗骨之蛆,本源阴寒,若不寻得至阳之物或奇功化解,恐会反复发作,侵蚀经脉根基!”

张翠山只觉得左半边身体如同浸在万载寒冰之中,麻木刺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冻僵的经脉,带来针扎般的痛楚。他紧咬着牙关,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呻吟,努力调动残存的内息试图温养伤处,但那寒毒盘踞之处,内息如同陷入泥沼,寸步难行。更让他心焦的是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声音——百损道人那阴冷的笑声,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谶语:“九阴须圆始化生!”

这声音与他掌心曾紧握那半幅阴鱼眼丝帛时的冰冷触感交织,竟在他昏沉的意识深处激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感应。仿佛那烙印在丝帛上的阴鱼眼在呼唤着什么…“圆”…如何圆?这念头模糊却顽固,如同黑暗中飘摇的鬼火。

“咳咳…多谢二师兄…”张翠山声音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愧疚,“都怪我…若非我莽撞去抢那书册,也不至于被那老魔所乘,累得三哥重伤…更让那另一半图落入魔头之手…”他的目光痛苦地扫过不远处俞岱岩昏迷不醒的身影,自责如同毒蛇啃噬着内心。

俞莲舟抬手重重按在他未受伤的右肩上,力道沉实:“五弟,事已至此,自责无益!那魔头处心积虑,即便不是你,他也会找机会下手!当务之急,是治好你的伤,保住三弟的命!其他的,自有师父定夺!”

张松溪处理完宫门事宜,神色沉凝地走了进来,低声道:“师父以一幅太极图悬于宫门,暂时镇住了场面,少林、昆仑、崆峒都已退走。但…”他语气一转,“那些暗处的魑魅魍魉并未离去,金刚门和朝廷的探子反而靠得更近了,恐怕后半夜必有动作!”

“哼!让他们来!”莫声谷年轻气盛,闻言猛地攥紧拳头,眼中怒火熊熊,“来一个杀一个!正好替三哥和受伤的师兄弟们报仇!”

“七弟!不可鲁莽!”宋远桥低声喝止,他眉头深锁,转向一直沉默闭目调息的张三丰,语气恭谨却带着深深的忧虑,“师父,眼下情势,风雨欲来。宫内伤患众多,五弟之毒又如此棘手,外有强敌环伺…弟子等该如何应对,请师父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