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紫霄宫外风雨骤 太极初成天地惊 (下)(1/2)

张三丰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先前因强运未臻圆满的太极意境对抗百损而受的些微内创,此刻已彻底平复。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翠山苍白痛苦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悟。

“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张三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尔等五人,即刻带岱岩及所有伤重弟子,由松溪安排秘径,夤夜下山,前往太和山深处的‘玄真岩’暂避。那里地势隐秘,易守难攻,早年我曾命人凿有石室,备有米粮药物。此去路途艰险,务必小心。”

“什么?!”宋远桥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师父!您让我等离开?那您呢?还有五师弟他…”他猛地看向张翠山,又急切地望向张三丰,“弟子身为首徒,值此危难之际,岂能弃师门而去?弟子愿留下,与师父共守紫霄宫!”

“弟子愿留下守护师父!”俞莲舟、殷梨亭、莫声谷也异口同声,语气坚决。

“共守?”张三丰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剑,穿透了殿外深沉的雨幕与夜色,仿佛刺入那些潜伏者贪婪的心底,“就凭门外那些金刚门的莽夫?那些朝廷的鹰犬?他们还不配让老道动真格。他们想要的,是那半幅丝帛,是那可能存在的《九阴真经》之秘!”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张翠山身上。

“岱岩重伤,需静养,此地已成风暴中心,不宜久留。翠山身中玄冥寒毒,此毒霸道,盘踞其体内,便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百损道人以其精深魔功,或有秘法感应方位!他虽受创遁走,一旦稳住伤势,必会卷土重来,同时也会引来更多觊觎之徒!若尔等皆留在此地,是欲将岱岩、翠山乃至所有武当弟子置于百损与群魔环伺之险境吗?!”

张三丰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在众人心头,震得他们无言以对。宋远桥脸色煞白,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深意——让伤者和可能成为“坐标”的张翠山离开,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而留下,看似守护,实则是将所有人都绑在即将沉没的船上!

“师父…”宋远桥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痛苦与挣扎。他是武当首徒,是众师弟中公认的未来掌门,是师父最倚重的臂膀。此刻让他离开,留下师父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风浪,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张翠山未受伤的右臂,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点,眼中充满了血丝,“五师弟他…他身中剧毒,又…又岂能远行?”

张翠山感受到大师兄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和那份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关切,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明白师父的决断是最明智的,但看着大师兄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二师兄、四哥、六弟、七弟眼中的不甘与担忧,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尖,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大师兄…”张翠山的声音哽咽了,“我…”

“不必多言!”张三丰断然截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恢复了深潭般的宁静,“翠山之毒,根深蒂固,非寻常之法可解。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阴极之地,未必不生阳和之机;至寒之毒,或需至阴之所方能引出化解。”他的话语飘渺玄奥,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望向了东南方向的茫茫大海深处。

宋远桥紧抓着张翠山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头,直视张三丰,声音带着最后的不甘与恳求:“师父!弟子明白您的苦心!但…但请让弟子留下!让弟子侍奉在您身边!武当不可一日无主,弟子身为首徒,岂能…”

“武当之主,在此。”张三丰平静地打断他,抬起手,轻轻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殿外那风雨飘摇的天地,“亦在尔等心中。远桥,你持重沉稳,是众师弟的依靠。岱岩重伤,翠山危急,此刻他们更需要你这位长兄!护送他们平安抵达玄真岩,稳住局面,调治伤员,守住我武当传承的种子,这便是你此刻最重要的责任!”

张三丰的目光落在宋远桥紧抓着张翠山的那只手上,深沉而充满期许:“护好他们,便是护住了武当的未来。为师百岁之身,经风历雨无数,这紫霄宫,还压不垮我。”

宋远桥浑身剧震,抓着张翠山手臂的五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一点一点撬开。他看着师父那平静无波却又蕴含着无上伟力的眼神,看着张翠山苍白脸上写满的痛苦和担忧,看着俞莲舟等人沉重的目光,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最终都化为一股苦涩的洪流,在胸中激荡沸腾,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他知道,师父心意已决,而师父的决定,永远是为了武当的长久计。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最终没有落在张翠山肩上,而是猛地抱拳,对着张三丰深深一揖到底,头颅低垂,声音沉痛而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弟子…遵命!定不负师父重托!”

泪水,终于从这位一向沉稳持重的武当首徒眼中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瞬间被雨水淹没。

“行动要快!”张松溪立刻打破沉默,展现出他卓越的组织才能,“二师兄,你与六弟、七弟护着三哥和伤势最重的几位师侄。大师兄居中调度。我去准备担架、雨具、干粮和应急药物!后山‘鹰愁涧’那条秘径知道的人极少,我熟悉路况,由我引路!事不宜迟,立刻出发!”

武当诸侠都是当机立断之人,强压下心中的悲愤与不舍,迅速行动起来。俞莲舟小心地将俞岱岩重新固定在担架上,殷梨亭、莫声谷护在两侧。张松溪动作麻利地收拾好必备之物。

宋远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负手立于廊下、身影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孤高的师父,又重重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左臂寒气隐现的张翠山,用力咬了咬牙,猛地一挥手:“走!”

张松溪当先引路,俞莲舟、殷梨亭、莫声谷护卫着担架,宋远桥带着另外几名轻伤弟子紧随其后。一行人如同融入雨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殿堂,向后山那条隐秘的小径潜去。沉重的担架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艰难移动,每一次颠簸都让昏迷中的俞岱岩发出无意识的痛哼,如同钝刀割在留下守护的几人心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深处。

大殿内,瞬间变得空荡而寂静。只剩下如豆的灯火在风中挣扎摇曳,满地狼藉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劫难。冰冷的雨水从破顶的窟窿里哗哗倾泻,在地上砸出浑浊的水花。

张三丰转过身,看向留在殿内的两人——侍立一旁的清风小道童,以及强撑着站起、身体仍在微微颤抖的张翠山。

“翠山,”张三丰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过来。”

张翠山依言上前,每一步都牵扯着左半边身体刺骨的寒意。张三丰伸出枯瘦却温润的手掌,轻轻按在他左臂肩胛骨寒气最盛之处。一股难以形容的、浩大精纯却又绵柔至极的内力,如同温煦的春阳,带着滋养万物的勃勃生机,缓缓渡入张翠山体内。

这股内力一进入,张翠山只觉盘踞在左臂经脉中的那股顽固阴寒,如同冬雪遇到暖阳,竟被丝丝缕缕地消融、化开!虽然那深入骨髓的冰寒本源依旧牢牢扎根,难以拔除,但表层的冻僵与痛苦却大为缓解,身体也恢复了些许暖意和力气。这并非强压,而是以天地般浩瀚的元气在滋养修复他受损的肌体,暂时安抚那狂暴的寒毒。

“师父…”张翠山心潮激荡,既有对师父神功的敬服,更有无法言喻的感激与愧疚。

“此去路途迢迢,非静养之地。”张三丰收回手掌,目光如同两泓深潭,注视着张翠山的眼睛,“你身负玄冥之毒,此毒如附骨之疽,更如黑夜明灯,留在武当山一日,便为百损老魔和那些觊觎之徒指明了靶心。为师思之再三,唯有一策,可暂避其祸,亦可为你寻得一线生机。”

张翠山心头一凛,屏息凝听。

张三丰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半幅阴鱼眼丝帛。丝帛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深邃的黑眼仿佛要将人的心神吸进去。“此图所指,乃是海外‘桃花岛’。那岛主昔年乃是一位学究天人、精通奇门遁甲、医卜星相的异人。岛外布有先天奇阵,非得其法,难入其门。若能寻得此岛,或可借其地利暂避风头。更重要的是,”张三丰的声音带着一种玄奥的意味,“你体内玄冥寒毒,乃是至阴至煞的邪物。而那桃花岛,据闻曾是《九阴真经》出世之地,也是至阴之力的汇聚之所。阴极生阳,物极必反。这寒毒的化解之机,或许便落在那所谓的‘阴之极’处!此图既引你感应,便是缘法使然。”

张翠山看着那丝帛上的阴鱼眼,脑海中再次回响起百损道人那句“九阴须圆始化生”!一股莫名的悸动自心底升起,仿佛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他不再犹豫,躬身道:“弟子谨遵师命!纵然刀山火海,也定要寻到桃花岛!”语气中充满了决绝。

“善。”张三丰微微颔首,将丝帛郑重地交给张翠山,“贴身藏好,此物关系重大,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此去东海,路途遥远,风波险恶。为师书信一封,你可带去东海‘灵鳌岛’,交予‘碧波剑’程青竹。此老昔年曾受为师恩惠,为人豪侠,熟悉海事,或可助你寻访桃花岛踪迹。”

张三丰走到一旁书案前,提笔疾书。墨迹未干,他便将信笺封好,递给张翠山。随即,他又拿起之前所绘的那幅太极图,递给侍立一旁的清风:“清风,你也随翠山同去。你心思机敏,水性极佳,可助你五师叔一路。将此图带上,若遇险阻,或可一用。”

“是,祖师!清风一定护好五师叔!”清风双手恭敬地接过太极图,小心收好,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

紫霄宫外,狂风暴雨依旧肆虐,雨点砸在琉璃瓦和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宫门紧闭,门楣上张三丰亲笔所绘的太极图在摇曳的灯笼光下流转着大道无形的气息,如同定海神针,暂时镇住了宫门外的喧嚣。然而,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并未消散,风雨深处,贪婪的目光如同潜伏的毒蛇,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殿内,只剩下张三丰、张翠山和清风三人。风雨声更显殿宇空寂,残留的硝烟与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弥漫出一种大战之后的苍凉。

“翠山,”张三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再次取出那半幅丝帛,温润的玉色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光,“此物,既是灾劫之源,或许亦是化解之机。携它东去,寻那‘阴之极’的桃花岛。切记,桃花异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非正非邪,求之在诚,不可强求。”

他将丝帛郑重递到张翠山手中。丝帛入手冰凉,那深邃的阴鱼眼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吸力,与他左臂经脉深处盘踞的玄冥寒毒隐隐呼应,脑海中百损道人那句“九阴须圆始化生”的谶语再次如冰锥般刺入心神。他强忍着手臂传来的刺骨寒意与这奇异感应带来的心悸,将丝帛小心贴身藏好。

张三丰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东海灵鳌岛,程青竹此人,为师早年曾有恩于他。其人性情豪侠,亦正亦邪,然重诺守信,且精熟东海海路,麾下颇有些手段。持我书信前往,他或能助你一臂之力,寻得桃花岛踪迹。”信笺厚实,封口处有武当特有的云纹印记。

张翠山双手接过信,指尖因寒毒而微微颤抖,却握得极紧:“弟子明白!纵使碧海惊涛,弟子也必寻得桃花岛!”声音虽因伤痛而沙哑,却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清风,”张三丰转向侍立一旁的小道童,眼中带着长者对晚辈的期许与托付,“你心思机敏,水性更是众弟子中翘楚。此番随你五师叔东行,一路之上,务必机警周全,遇险则避其锋芒,以保全为先。”

“是!祖师!清风定当竭尽全力,护五师叔周全!”清风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用力点头。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张三丰之前所绘的那幅笔意流转的太极图卷好,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在道袍内袋之中。这幅图在他心中,已不止是墨宝,更是祖师的护佑与武当精神的象征。

“事不宜迟,百损老魔伤势不明,但必不会久待。山下宵小觊觎,后半夜必有险情。”张三丰的目光扫过殿外沉沉的雨幕,“趁此雨势未歇,速速从后山‘落雁峰’秘径下山。那里峭壁陡立,常人难至,金刚门耳目一时也难以察觉。下山后,即刻往东,莫要回头!”

“师父!”张翠山看着师父那在破败大殿中显得异常孤高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不舍涌上心头,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弟子…让师父独自面对…”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道无形托住了他。张三丰袖袍微拂,深邃的目光如同能包容一切的星空:“痴儿,为师百岁,这紫霄宫便是天塌下来,也自有为师顶着。你的路在前方,而非此间。去吧,养好伤,寻得化解之道,便是对为师、对武当最大的回报。记住,阴极之处,或蕴纯阳生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去东海,亦是问道。”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张翠山强忍眼眶酸涩,深深一揖到底,再抬头时,眼中已只剩下坚定的光芒。

“祖师保重!”清风也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没有丝毫留恋,张翠山深吸一口气,牵动左臂寒毒又是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对清风低喝一声:“走!”两人身影如电,瞬间没入后殿通往落雁峰的幽暗甬道,很快便被无边的雨幕吞噬,只留下殿内愈发急促的风雨声。

张三丰独立于回廊下,目光穿透重重雨帘,仿佛能望见那两道艰难穿行在狂风暴雨、陡峭山径上的身影。紫霄宫巨大的阴影包裹着他,显得遗世而独立。宫门外,几道鬼祟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趁着夜色和雨势的掩护,悄然向宫墙靠近,动作迅捷,落地无声,正是西域金刚门的好手。

张三丰缓缓闭上双眼,周身气息仿佛与整座紫霄宫、与脚下的武当山脉、与这天地间的风雨融为了一体。宫门悬挂的太极图,墨迹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更加鲜活,阴阳双鱼缓缓流转,一股宏大、沉静、包容万物又主宰一切的“势”悄然弥漫。那几个刚攀上墙头的金刚门探子,身形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山岳压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们手脚发凉,竟连翻越墙头的勇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东南方向,远离中原大地的波涛之上。

数日后,风暴初歇,但余威犹存。天色铅灰,海风带着咸腥和湿冷扑面而来,卷起层层叠叠的白头浪,疯狂地撞击着礁石,发出沉闷的怒吼。

一艘略显破旧的小型海船,如同被巨手随意抛掷的玩具,在海浪的峰谷间剧烈颠簸。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被巨浪抛起再狠狠砸落,都让人怀疑它下一刻便会支离破碎。张翠山脸色青白,左手紧抓船舷,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船身剧烈的晃动都牵扯着他左臂经脉深处的寒毒,如同无数冰针在骨头里搅动。他咬着牙,强运内力护住心脉,抵抗着寒毒和晕船的双重折磨。清风则死死抱住主桅杆,小脸煞白,紧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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