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傩面夜醒(2/2)
跟着李馆长去文化馆的路上,陈默没多问,只是偶尔停下来,蹲在路边摸一摸地面,或是看看墙上的青苔。到了展厅门口,他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闭着眼,像是在感知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对李馆长说:“开门吧。”
展厅的门被推开,一股说不出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霉味,也不是尘土味,是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祈愿的厚重感,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让人胸口发闷。陈默走进展厅,径直走到展台前,指尖悬在玻璃上,没碰,只是慢慢移动。他手里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着,幅度不大,却很有规律。
“不是邪物。”陈默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稍沉,“是‘气太满’了。”
李馆长赶紧凑过来:“陈先生,什么是‘气太满’?”
陈默指着展柜里的面具,眼神认真:“你知道傩戏是做什么的吧?古人跳傩舞,戴面具,是为了通神——驱疫的时候,法师戴着面具,念咒起舞,把‘虚邪’赶出去,这时候,面具会吸法师的念力;祈福的时候,乡人对着面具跪拜,敬畏和祈愿也会落在面具上。年头久了,连那些被赶走的‘虚邪’残息,也会裹在面具的‘气’里。”
他顿了顿,又说:“这陶瓮封了几十年,里头的‘气’没地方散,郁在一块儿,就像堵了水的河。现在见了光,接触了人气,‘气’就活了,尤其夜里阴气重,它就想再跳一场傩舞,重现当年通神的样子。”
“那怎么办?”李馆长急得声音发颤,“把它们封回陶瓮里行不行?”
“封不得。”陈默摇头,语气很肯定,“强行压着,‘气’会反弹,不仅会冲坏面具,搞不好还会缠上接触的人——那个年轻保安,就是被‘气’扰了心神。”
李馆长更慌了:“那您有办法吗?无论多少钱,我们都出。”
陈默没提钱,只是说:“你找三个人,要懂青溪傩戏的老艺人,最好是跳过几十年傩舞的,心性要稳,不能慌。再准备些东西:米酒、糯米、两盏素烛,还有十二块红布,要新的,再找些朱砂和晒干的艾绒。”
李馆长赶紧点头,立刻让人去办。青溪镇以前跳傩戏的人不少,可现在还懂的不多了,找了一下午,才找到三位老艺人——最年长的是张老汉,七十多岁,年轻时是傩戏班的掌坛师,会唱全套的《安傩曲》;另外两位是他的徒弟,也都年过六十,还能记得些唱段。
陈默选了个晴日的傍晚,说这时候阳气渐退,阴气未盛,最适合疏导“气”。他让馆员把展厅里的射灯都关了,只在展台前摆了张木桌当香案,放上米酒和糯米,点了两盏素烛,烛火摇曳,把面具的影子映在墙上,忽大忽小。
三位老艺人围着展柜站定,张老汉清了清嗓子,先对着展柜鞠了一躬,嘴里低声说了句“老伙计,别闹了”,然后才起了调子。唱的是《安傩曲》,调子很缓,没有伴奏,只有苍老的嗓音在展厅里回荡,歌词是方言,晦涩难懂,却透着股安抚人的力量,像山间的清泉,慢慢淌过人心。
陈默站在展柜另一侧,倒了杯米酒,指尖沾了点酒,对着每个面具的眼洞轻轻一点。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没人看见,他指尖掠过的地方,有极淡的白气飘起来,像清晨的雾,随着唱腔慢慢散开,融入空气里。他的周身,像是有股看不见的气流在转,不是压制,而是疏导,就像治水的人,顺着水流的方向,把堵在一处的水慢慢引走。
“告诉它们,现在不用驱疫,也不用祈福了。”陈默的声音很轻,只有自己能听见,“时代变了,没人再需要它们跳傩舞了,安安稳稳待着,让人看看老祖宗的手艺,就好。”
老艺人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嗓子渐渐哑了,烛火也烧短了半截。展厅里那股压得人发闷的气息,慢慢散了,空气变得清爽起来,连烛火的摇曳都变得柔和了。
唱到月上中天,张老汉的声音实在发不出了,才停了下来。陈默也收回了手,他看了眼展柜里的面具,那些狰狞的面孔,好像没那么吓人了,眼洞里的幽光也没了,只剩下岁月留下的斑驳。
“好了。”陈默对李馆长说,“‘气’顺了,不会再闹了。”
他让人把准备好的红布拿过来,裁成小块,缝成十二个小锦囊,里头装上朱砂和艾绒,一一覆在面具上。“朱砂能安魂,艾绒能驱湿,暂时覆着,能让‘气’更稳。”又让李馆长把展厅的射灯换成暖黄色的,“冷光太烈,暖光柔和,适合这些老物件。”
第二天,文化馆正常开馆。展柜里的傩面具依旧在,锦囊覆在上面,暖黄色的灯光打下来,竟透着股说不出的温和。没人再听见奇怪的鼓点和脚步声,那个年轻保安小周,在家休养了几天,精神也恢复了,只是再也不敢提夜班的事。
后来有人问陈默,那些面具里的“气”,到底去了哪儿。当时陈默正坐在老戏台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沱江的水已经退了,露出干净的石阶。他笑了笑,声音很轻:“还能去哪儿?顺着老艺人的唱腔,飘回山里,飘回田埂上,飘回沱江里了。那些‘气’,本来就是从这片土地上来的,现在归了原位,挺好。”
再后来,青溪镇的人提起那些傩面具,没人再觉得害怕了。常有老人带着孩子来展厅,指着面具说:“这是以前驱邪的老物件,厉害着呢。”孩子们会凑在展柜前,好奇地看那些狰狞的面孔,问为什么面具长得这么凶。馆员就会笑着解释:“以前的人用它驱疫,长得凶,才能把坏东西吓跑呀。”
展厅的夜半,再没听过鼓点声。只有偶尔起风时,窗户没关严,风灌进来,吹动展柜上的锦囊,擦过玻璃,会发出极轻的声响——“沙沙,沙沙”,像谁在轻轻哼着半句没唱完的傩戏,温柔得很,像是在跟这片土地,跟来来往往的人,说一声“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