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惊弓之鸟(2/2)

当然,并非所有人反应一致。少数几处正在与残存明军短兵相接、杀红了眼的小队,听到锣声时确实有瞬间的错愕和本能的不愿罢手。一个把总刚砍翻一个从门后冲出的明军,红着眼吼道:“收兵?再给老子半柱香……”话音未落,旁边老兵猛地扯了他一把,声音发颤:“头儿!听令吧!这地方邪性,指不定哪儿还有埋伏!是大帅的金锣!”

那暴躁的把总环顾四周幽深巷道和两侧死寂的房屋,仿佛有无数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刚才那股凶悍劲头如同被冷水浇灭,打了个寒噤,再不言语,挥手下令:“撤!快撤!”

更多的清兵则是毫无犹豫地执行。恐惧已经压过了战斗欲望。他们早就受够了这捉迷藏似的死亡游戏。听到军官和督战队同样急迫甚至带着惶急的催促声:“快!撤!回江边!违令者斩!” 他们如蒙大赦,迅速脱离接触,甚至顾不上保持队形,争先恐后地向记忆中来路的城门方向涌去,生怕走慢了,那黑暗中无形的索命丝线或兜头石灰就会找上自己。

军官和督战队此刻也顾不得太多体面,他们自己也心有余悸,只想尽快把队伍带出这吞噬人命的迷宫。他们用刀鞘拍打、用马鞭抽赶着少数动作稍慢或惊慌失措的士兵,厉声呵斥:“快!不想死在这鬼巷子里的就快跑!”“别看了!回头!跑!”

撤退的秩序比进攻时更加混乱,却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惊人效率。他们不再试图肃清残敌,不再搜索房屋,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路旁可能藏有危险的角落。火把的光流仓皇地逆转向城门,杂沓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偶尔因踩到同伴或尸体而发出的惊呼咒骂,交织成一片恐慌性后退的喧嚣。

陈文达从药铺阁楼的缝隙里,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的不再是心有不甘的猛兽,而是一群急于逃离陷阱、惊魂未定的猎物。

那急迫的金锣和清军狼狈后撤的景象,他先是愕然,随即明白了,明安达礼看穿了他巷战拖延的意图,而且,南京的优先级,在对方心中远高于全歼他们这支残军,甚至高于占领这座城。

敌人并非带着懊恼离去,而是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必须完成更紧迫任务的焦虑,仓皇退出了这座已化为巨大捕兽夹的城池。

“他想跑……他必须跑。”陈文达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遗憾,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庆幸的是,部下或许能多活下来一些,县城免遭彻底涂炭,遗憾的是,未能将敌人更深地拖入巷战泥潭,给予更大杀伤,无力的是,他此刻,没有任何力量去阻止这支清军离开了。

他手头只剩下不足千人的残兵败将,分散在城中各个角落,人人带伤,个个力竭,许多人的刀刃都砍卷了,箭囊早已空空如也。江上的战船损失过半,剩下的也伤痕累累,急需修缮,水手和战兵伤亡更是惨重,根本无力发起任何追击。更重要的是,士气。从惨烈的江防阻击到滩头溃败,再到退入城中准备进行绝望的巷战,将士们的心气和体力都已经透支到了极限。此刻听到清军退兵的金锣,许多人第一个念头是劫后余生的虚脱,瘫倒在藏身之处,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追杀了。

陈文达挣扎着下了阁楼,在亲兵的搀扶下,登上了县城西北角一处地势稍高的鼓楼残址。从这里,可以望见江边。

天色已经蒙蒙发亮,铅灰色的天光下,铜陵江段一片狼藉。江面上漂浮着大量船只的残骸、杂物和来不及收敛的尸体。

清军的船只,正在匆忙地重新集结,那些从城中退出的士兵乱哄哄地争抢着爬上船,许多小船因为载人太多而倾覆,引起一片咒骂和混乱,但总体上,他们退得很快,显示出并非溃败,而是有组织的撤离。

明军这边,只有毛瘸子竭尽全力,带着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炮手,将两门从损坏战船上拆下、勉强拖到岸边的轻型佛郎机炮架设起来,对准江中清军最密集的船队,进行了几次零星的、泄愤般的轰击。

炮弹落入江中,激起几根浑浊的水柱,其中一发运气不错,击中了一艘清军中型运兵船的船舷,打出一个窟窿,引起一阵骚乱和惨叫,但根本无法阻止清军大队船只开始起锚、调整帆向,顺着水流和水势,向着东方,南京的方向,缓缓驶离。

陈文达就那样站着,看着清军的帆影在晨雾和未散的硝烟中逐渐远去,变小,最终消失在下游的河道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