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王者郑、将军郑(2/2)

大帐内,只剩下郑成功一人,以及满帐摇曳的烛光,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墙壁和沙盘上,晃动不安。

他缓缓走到帅案前,手撑在案边,低头凝视着那张巨大的南京城防图。南京城的轮廓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温顺的“熟果”,而是一只匍匐的、伪装巧妙的巨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大口。

郑成功面向那幅巨大的南京城防图。他的背影依旧挺拔,象征着延平王不容置疑的权威。但若有人能窥见他的正面,便会发现,他那张向来沉静如水的脸庞,此刻正被一种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冲刷着。瞳孔剧烈收缩,又猛地放大,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动,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

“假的……全是假的……”

水蛇那耗尽生命力的嘶吼,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不仅刺穿了他的耳膜,更狠狠扎进了他信念的核心!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这声音劈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他”从裂痕中挣扎而出,在这颅腔之内,在这烛火摇曳的帅帐之中,展开了血腥的、你死我活的搏杀!

朱成功!醒来!立刻醒来!

一个声音,冷静、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这是属于统帅的理性,是无数次血战淬炼出的战场直觉。它化身为一个披甲执锐、眼神如鹰隼的“将军郑”,在他脑中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证据确凿!线人冒死来报,城内所见,桩桩件件,皆是郎廷佐精心布下的骗局!城头示弱是假,溃军有序是真!地痞闹事是假,军纪严明是真!区别对待谣言,更是其掌控力未失、意图拖延的铁证!张煌言远在皖南都能洞察,甘辉等人日日在你面前苦谏,你为何就是不肯睁眼看看?!非要等到梁化凤的骑兵踏破我营垒,蒋州的援兵截断我江面,你才肯承认自己错了吗?!十数万将士的性命,大明的国运,岂能由你一人之固执来赌?!赌输了,你就是千古罪人!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让他通体生寒,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忠勇的士兵在清军内外夹击下惨死,看到长江被鲜血染红,看到中兴之火彻底熄灭。一股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不——!你休要蛊惑于我!

另一个声音,高昂、炽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近乎偏执的信念,这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强大自负,是“王者郑”的咆哮。它化身为一个头戴王冠、身披华服、周身笼罩着“天命”光辉的虚影,奋力抵挡着前者的攻击。

我乃大明延平王,受命于天!自海疆起兵,克舟山,破瓜镇,势如破竹,岂是侥幸?此正乃天命所归之兆!南京孤城,已是我囊中之物!郎廷佐种种作为,恰是其内部不稳、穷途末路之象!他越是故作姿态,越是证明其心虚胆怯!他在怕我!怕我煌煌天威!只要再坚持数日,必有心向大明之义士开城响应,必有心生恐惧之守将献上降表!‘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之策,方显王者之师!此时若贸然进攻,不仅前功尽弃,更将玷污我‘仁义之师’之名,让天下人耻笑!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敌人诡计之皮毛,安能撼动我必胜之信念?!

“王者郑”的声音带着灼热的力量,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他强行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画面:南京城门洞开,百姓箪食壶浆,守军跪地请降,他兵不血刃,昂然入主这龙盘虎踞之地……这画面如此完美,如此诱人,几乎让他想要溺毙其中。

自欺欺人!

“将军郑”的怒吼再次撕裂这虚幻的图景,言辞更加刻毒,直刺心窝。

看看这满帐烛火,它们都在为你这愚蠢的幻想而颤抖!你口口声声‘仁义之师’,可曾想过,若城破之后,发现守军粮草充足、甲兵犀利,发现所谓的‘虚弱’全是演戏,你那些战死的士卒,在九泉之下该如何看你?!他们不会歌颂你的‘仁义’,只会诅咒你的昏聩!你追求的‘完美胜利’,是用无数尸骨堆砌的海市蜃楼!朱成功!你醒醒吧!现在回头,强攻南京,尚有一线生机!这是唯一的生路!!

“朱成功”三个字,如同丧钟敲响,让他浑身剧震。这是他承载着国姓之荣光和父亲罪孽的名字,代表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住口!我意已决!天命在我,岂容置疑?!

“王者郑”面目有些狰狞地咆哮,“那些可疑迹象……对,那些迹象!它们……它们定然是郎廷佐无法完全控制局面的证明!对!一定是这样!他只能靠这些拙劣的表演来勉强维持!这说明他快撑不住了!我军气势正盛,营垒坚固,就算梁化凤来了又如何?不过多费些手脚!时间,站在我这边!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

他开始疯狂地、几乎是绞尽脑汁地为每一个疑点寻找合理的解释,试图用这些脆弱的丝线,重新缝合那已经千疮百孔的信念之网。这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扭曲的痛苦。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将军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讥讽,“你是在用三军将士的鲜血,为你那可悲的虚荣心陪葬!你害怕承认错误,害怕承担强攻可能失败的后果,所以你宁愿躲在这个‘待降’的幻想里,像个懦夫一样祈祷奇迹发生!你看看沙盘!看看南京!它是一头饿狼,不是待宰的羔羊!”

“我不是懦夫!”郑成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帅案上!拳面瞬间红肿,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脑中厮杀之万一。

“进攻?若攻城受挫,士气大跌,敌军援兵又至,岂不更是死路一条?围城,待降,虽看似迟缓,却最为稳妥!” “王者郑”仍在挣扎,但声音已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

“稳妥?坐以待毙的稳妥吗?!战机稍纵即逝!此刻敌援未至,城内或有松懈,正是全力一击之时!拖延,才是最大的冒险!才是真正的绝路!” “将军郑”寸步不让。

两个“他”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厮杀、扭打、咆哮。理性与自负,现实与理想,谨慎与冒险,责任与尊严……所有矛盾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的灵魂深处对撞、湮灭!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被撑爆,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无数声音在尖叫,无数画面在破碎。

他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撕扯,仿佛要将那两个交战不休的灵魂从脑壳里揪出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冷汗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离水之鱼。

他时而抬头,用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球死死盯着地图上的南京,目光里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和一丝乞求般的期盼;时而他又颓然低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案面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信任哪一边?

选择哪一条路?

每一个可能的抉择,都伴随着无比清晰的、血淋淋的后果,如同深渊在他脚下裂开。选择“将军郑”,意味着否定过去半个月的一切,意味着承认自己的重大失误,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残酷血战和未知胜负。选择“王者郑”,则意味着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仁慈”和渺茫的“天意”,意味着在恐惧和侥幸中等待那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投降,直至万劫不复。

这抉择的痛苦,远胜于刀剑加身。这不仅仅是战略的抉择,更是对他过去所有信念、所有成就、乃至他整个人的彻底审判!

“呃……啊——!”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而痛苦的嘶嚎。这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极致的绝望,在空旷的大帐中幽幽回荡,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他猛地挥手,将帅案上所有东西——笔墨纸砚、兵符令箭——全都狠狠扫落在地!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响彻大帐,如同他内心世界崩塌的序曲。

一片狼藉中,他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木雕。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晃动的烛影,那光芒在他失焦的瞳孔中,扭曲成了南京城头的猎猎旌旗,又幻化成了无数士兵厮杀的血腥场景……两个“他”似乎都暂时力竭,停止了厮杀,但那战争的余波,却将他的内心世界彻底化为一片废墟。

帐外,夜风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