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珍珠迷踪(2/2)

酉时初,华灯初上。

望海楼三层通明,玻璃窗内人影幢幢——这种透明如水晶的西洋玻璃窗,本身便是财富与关系的象征。陈明远站在二楼回廊,看着宾客们乘轿、骑马而来,其中那顶绣着“广源”字样的青呢轿子,格外显眼。

“都安排妥了?”他低声问。

身后阴影里,上官婉儿应了一声:“按公子吩咐,永昌记那位新管事‘意外’收到了请柬。林姐姐在楼下盯着,张妹妹在后厨验毒。”

“验毒?”

“她说江湖险恶,不得不防。”上官婉儿声音里有一丝无奈,“今早还去城隍庙买了试毒银针,把酒楼的碗碟全验了一遍。”

陈明远心头一暖,随即是沉甸甸的酸楚。这三个女子,本可在这时代依着各自的轨迹安稳生活,却因他的出现,被卷入这些本不该属于她们的刀光剑影。

宴开十席,珍馐满案。

酒过三巡,陈明远举杯起身,朗声道:“陈某来粤不过半载,承蒙诸位关照,小本生意才得以立足。今日设宴,一为答谢,二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也想请诸位品鉴一样新玩意。”

侍女捧上锦盒,盒开刹那,满室生辉。

那是十二个白玉小罐,罐中膏体莹白如雪,在烛光下流转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更奇的是,每个罐口都封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金箔,箔上压印着繁复的西洋花纹——这是陈明远让银匠连夜赶制的,仿的是二十一世纪奢侈品的包装概念。

“此乃‘南海明珠膏’。”陈明远亲手将第一罐递给席首的粤海关王书办,“取合浦极品珍珠,辅以三十六味草药,按古法九蒸九晒,最后以西洋蒸馏术提纯。”

王书办揭开金箔,清香扑鼻。他蘸了些许抹在手背,膏体顷刻化开,皮肤竟真显出几分莹润光泽。

满座惊叹声中,广源行李掌柜的脸色渐渐难看。他猛地起身:“陈公子好手段!只是李某听说,贵作坊前几日因珍珠受潮,已停产多日,这些...”

“李掌柜消息灵通。”陈明远笑着截住话头,“不错,前日永昌记那批货确实出了问题。但巧的是,”他击掌三下,“前日傍晚,一艘遇风的吕宋商船靠港,船上恰有三百斤上好珍珠——诸位猜,是谁帮陈某吃下了这批货?”

屏风后转出一人。

青缎长袍,山羊胡须,一双眼睛精明透亮。正是永昌记那位“告假还乡”的老掌柜。

李掌柜手中酒杯“当啷”落地。

老掌柜拱手环礼,声若洪钟:“老朽前日确已登船还乡,却在码头巧遇陈公子。公子仁厚,不仅未追究次品之事,反出资让老朽从吕宋商人手中截下这批珍珠——如此胸襟,老朽惭愧,当即撕了船票,愿与陈公子结为忘年之交!”

满座哗然。

这出戏唱得太漂亮。既解释了珍珠来源,又彰显了陈明远的仁义,更关键的是——永昌记老掌柜的现身,等于当众打了那位新管事的脸,而新管事背后是谁,在座都是人精,谁心里没本账?

李掌柜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忽然瞥见席间一个身影悄悄离席,那是永昌记的新管事。

好戏才刚开始。

陈明远给楼下候着的林翠翠使了个眼色。绿衣女子会意,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出大厅,跟上了那个仓皇的背影。

子夜时分,宴散人归。

陈明远婉拒了宾客们“去花船续饮”的邀请,独自站在望海楼顶层的露台上。珠江月色如银,水面倒映着西洋商船上点点灯火,恍如另一个颠倒的星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跟丢了。”林翠翠的声音带着懊恼,“那厮狡猾得很,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最后翻墙进了一处私宅——我瞧那宅子的规制,不像普通商贾。”

“何处?”

“清水巷,乙十七号。”

陈明远脑中迅速调出广州城地图。清水巷...那一片多是官员别业,虽不起眼,但深宅大院,确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而且,”林翠翠凑近些,压低声音,“我翻墙头时,看见宅子里走出一个人,虽只背影,但那走路的姿态...”她犹豫了一下,“很像上月我们在粤海关衙门见过的那位师爷。”

空气骤然凝重。

如果涉及粤海关内部的人,那就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陈明远想起张雨莲前日说的话:广源行东家娶了海关监督妾室的堂妹。若这条线往上牵,会牵到多高?

“公子。”上官婉儿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她提着裙摆快步走来,手里捏着一封短信,“永昌记老掌柜方才托人送来的,说务必亲交公子。”

信纸展开,只有寥寥数字:

“今夜亥时三刻,珠江南岸‘听潮石’见,事关生死。独来。”

墨迹潦草,最后的“独来”二字力透纸背,显然写时心情激荡。

“不能去。”林翠翠急道,“分明是陷阱!”

上官婉儿却盯着信纸,眉头微蹙:“这笔迹...虽是左手所书,但起笔习惯骗不了人。确是老掌柜亲笔。”

亥时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陈明远望向江对岸。那里是尚未开发的荒滩,乱石嶙峋,芦苇丛生,确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但老掌柜为何选在那里?又为何强调“独来”?

“翠翠去清水巷继续盯着,若有异动,以烟花为号。”他快速吩咐,“婉儿回作坊,将所有配方和账册转移到我们在城西的备用仓库。”

“那公子你——”

“我去听听潮声。”陈明远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那是他从不离身的打火机,但此刻机壳已被拆开,里面塞着一小卷油纸,“若卯时未归,将此物交予十三行街的葡萄牙商人费尔南多——他认得这是什么。”

上官婉儿接过打火机,手在微微颤抖。她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火折,这是陈明远留下的后手,是他“穿越者”身份最后的证明与托付。

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在露台上拉得很长。

江风骤起,吹动陈明远的衣角。他最后望了一眼这座1792年的不夜城,转身下楼。木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

而在珠江对岸的黑暗里,听潮石伫立在涨潮的浪涛中。石后芦苇深处,不止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江面上那条缓缓靠近的小舟。

舟上只有一灯,如豆。

灯旁那人青衫磊落,腰间佩着一柄西洋细剑——那是他从西班牙商人处换来的礼物,今夜,第一次出鞘。

潮声阵阵,掩盖了弓弦拉紧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