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珍珠迷踪(1/2)

腊月十六的清晨,广州西关外临时作坊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焦糊味。

陈明远盯着瓷碗里第三十七次失败的膏体,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那团本该莹白如玉的面膜混合物,此刻泛着令人不安的灰黄色,边缘甚至凝结出细小的焦糖状结晶。

“珍珠粉与槐花蜜的比例已经精确到三钱七分。”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疲惫,她面前的算盘珠子上沾着薄薄一层粉末,“按《天工开物》所载‘蜜炼之法’,文火慢熬两刻钟,色泽当如羊脂——”

“可实际上却像灶台积灰。”林翠翠没好气地打断,她葱绿色的袖口沾满蜜渍,“要我说,定是那批福建珍珠粉有问题。前日送来的样品明明莹润生光,今日这批却暗淡无光,其中必有蹊跷!”

窗外珠江上传来西洋商船的鸣笛声,混着十三行码头苦力的号子。陈明远推开窗,咸湿的江风涌入,稍稍吹散了作坊里的焦苦气。他目光落在远处十三行街鳞次栉比的商馆旗号上——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而更远处,本地商行的青瓦屋檐连绵如黛色波浪。

“珍珠粉是从哪家进的货?”

“永昌记。”张雨莲从账册中抬起头,声音轻柔却清晰,“广州城最大的珍珠商,十三行里有三家洋行都从他家进货。但负责送货的伙计说,这批珍珠是月前从合浦紧急调运的,海上受了潮,成色才稍差些。”

“受潮?”陈明远捻起一撮失败品在指尖揉开,颗粒粗涩,“这哪是受潮,分明掺了碾碎的贝母粉。”

作坊里瞬间安静下来。

三个女子几乎同时起身。上官婉儿快步走到原料架前,取过装珍珠粉的陶罐仔细端详;林翠翠已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那枚西洋放大镜——这是陈明远上月从葡萄牙商人处换来的小玩意儿;张雨莲则默默取来清水与宣纸,开始做最简单的沉浮试验。

陈明远看着她们各司其职的模样,心中那点烦躁渐渐被一种奇特的慰藉取代。穿越到这个时空已近两年,从最初孤身一人的惶惑,到如今有这三个性格迥异却各怀本事的女子相伴,命运的吊诡之处莫过于此。

“公子请看。”上官婉儿最先得出结论,她将放大镜递来,“真珍珠粉在镜下应当呈现均匀的虹彩光泽,但这些粉末,”她顿了顿,“光泽斑驳,有明显分层。”

林翠翠抢着补充:“而且永昌记的老掌柜前日告假还乡了,现在管事的据说是他新纳妾室的兄弟——一个连珍珠产地都说不清的蠢材。”

“水试结果也不好。”张雨莲将宣纸铺在桌面,纸上湿漉漉的粉末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纹理,“掺杂物至少占三成。”

陈明远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近几日种种异常:三天前作坊外总有游商徘徊,五日前存放配方的书房窗栓有被撬痕迹,还有昨日那个自称“苏州客商”却带着闽南口音的探访者...

这不是简单的以次充好。

有人要 sabotagem(破坏)面膜的研制。

“原料先搁置。”陈明远睁开眼时,神色已恢复清明,“婉儿,你上次说的‘分段调制法’,具体如何操作?”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挂着算筹的木架前。自从陈明远教了她阿拉伯数字和简易方程式,这个原本就精于数数的女子,竟在半月内自己推演出一套生产优化的算法。

“按现行制法,所有原料一次混合,文火慢熬。”她用炭笔在青石板上画出流程,“但妾身计算发现,珍珠粉中的某些成分遇热过久会变质。若将熬制分为三个阶段——”

炭笔飞舞,算式如藤蔓般在石板上蔓延。林翠翠起初还撇嘴看着,渐渐地,她那双杏眼里浮出讶异。张雨莲已默默取来算盘,手指翻飞间,算珠撞击声如急雨敲窗,竟与上官婉儿的计算速度不相上下。

“第一阶段只融蜜与茯苓,取其粘性;第二阶段加入珍珠粉与白芍,此时火候需降至极微;第三阶段才入薄荷与冰片,离火搅拌,借余温化开。”上官婉儿最后一笔落下,石板上赫然列着十几行算式,“如此,耗时虽增一刻钟,但成品率可提升四成七,色泽问题亦可解决。”

作坊里静得能听见炭笔灰屑落地的声音。

陈明远凝视着那些跨越时空的数学语言,胸中涌起一股热流。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现代知识在这古老时空里开出的花朵——不是通过他之手,而是经由一个十八世纪女子的心智吸收、转化、重生。

“妙极。”他声音有些发涩,“只是...第三阶段降温需要精准控制,寻常柴火灶难以做到。”

“可以用水浴法。”张雨莲轻声接话,“《本草纲目》记载炼丹术时提到‘隔汤炖煮’,妾身见药铺炮制某些娇贵药材时,会在大锅内置小瓮,瓮周注水,如此火不直接触瓮底,温度可恒定许多。”

林翠翠看看上官婉儿,又看看张雨莲,忽然把手中帕子一甩:“你们都厉害!就我只会看人脸色、辨人话风——那我便去查查,到底是谁在珍珠粉里捣鬼!”

她转身要走,却被陈明远轻轻按住肩头。

“翠翠的本事,恰恰此刻最要紧。”他温声道,“但不必你去查。对方既已出手,必有人盯着作坊。你且去十三行街,大张旗鼓地采购南洋珍珠——要那种粒大色黄的,越显眼越好。”

林翠翠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公子要引蛇出洞?”

“还要敲山震虎。”陈明远望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一座挂着“和记”匾额的商行上,“我很好奇,这位新上任的永昌记管事,背后到底系着哪条线。”

未时三刻,林翠翠带着两个小丫鬟,乘着装饰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她在十三行街连逛七家珠宝铺,专拣成色欠佳却价格昂贵的南洋珠询问,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将三百两银票拍在永昌记柜台上。

“这些珠子,全要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申时未到,整个西关商圈都知道了:那位研制“神仙玉容膏”的陈公子,因合浦珍珠受潮,正高价收购南洋次品救急。

与此同时,陈明远作坊的后院柴房里,一场审讯悄然进行。

被绑在条凳上的是个精瘦汉子,早晨他扮作菜农,在作坊外墙角埋什么东西时,被早就埋伏的张雨莲用一把药粉迷倒——那是她从《江湖防身录》里学来的方子,曼陀罗花粉混着椒末,见效极快。

“是...是‘广源行’的李掌柜让我做的。”汉子涕泪横流,“他说只要把这几包药粉埋在你家墙根,让这里三个月内做不成生意,就给我五十两...”

陈明远捏起油纸包里的褐色粉末,在鼻尖轻嗅。硝石、硫磺,还有某种刺鼻的酸味。

“不是要毁作坊。”上官婉儿脸色发白,“这是要杀人。若这些火药受潮产生毒气,或是搬运时摩擦起火...”

柴房空气骤然凝固。

陈明远慢慢站起身。窗外夕阳西斜,将他身影拉得狭长,投在斑驳土墙上,竟有几分森然。穿越以来,他始终秉持着一点现代人的天真,以为商业竞争无非价格战、资源抢,至多雇人散布谣言。

但这不是竞争。

这是谋杀。

“广源行。”他重复这个名字,“做胭脂水粉起家,去年想搭上英吉利人的商路,被我截了胡。”

“不止如此。”张雨莲轻声说,“妾身昨日去药市采购冰片,听人说广源行的东家,上个月刚娶了粤海关监督妾室的堂妹。”

官商勾结。

陈明远脑中闪过这个词,随即是一片冰凉的清醒。在这个皇权不下县、江湖即朝堂的时代,他那些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商业理念,有时天真得可笑。

“公子打算报官吗?”上官婉儿问。

“报官?”陈明远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官府会为一个没有功名的商人,去查海关监督的亲戚?”

他走到窗边,望着天际最后一缕霞光。珠江上晚归的渔船开始点起灯火,星星点点,与逐渐亮起的商馆煤气灯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海。这是1792年的广州,东西方文明在此碰撞,财富与阴谋齐飞,机遇与危险并存。

“既然他们要玩阴的。”陈明远转过身,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烛火,“那我们便陪他们玩一局大的。”

三日后,陈明远在沙面岛最豪华的“望海楼”设宴。

请柬送遍了十三行有头脸的商贾,连粤海关的几位书办都赫然在列。宴席名义是“答谢诸位同行襄助”,实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陈明远在原料危机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要么一蹶不振,要么绝地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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