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迟悟的真心(1/2)

月苗寨的深夜像被浸过草药的棉布裹住,连风都走得极轻。竹楼外的老榕树枝桠垂着,叶片上凝着的晨露还没来得及坠下,映着炭炉透出门缝的橘红微光,像撒了一把碎星子。竹楼二层的吊脚柱上刻着 “护魂纹”,是纳兰云岫十五岁继任圣女时亲手刻的,此刻被夜色晕得模糊,只有柱脚堆放的蛊草还泛着淡绿,那是昨日阿珠刚晒好的 “醒神草”,叶片边缘还留着竹筛的压痕。

乾珘跪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这凳子是用楠木做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凳面还留着一道浅痕 —— 那是上个月他嫌凳面硌腿,用腰间玉佩划的,如今却硌得他膝盖发麻,可他浑然不觉。他的双手紧紧握着纳兰云岫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掌心的冷汗都浸湿了她手背上的细纹。那细纹是常年握蛊草、捏银簪画蛊纹留下的,指腹处还有几处细小的疤痕,是去年采 “活魂藤” 时被崖壁碎石划伤的,当时他还笑她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此刻却觉得那些疤痕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云岫……”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上,那触感凉得像圣地北坡的寒冰,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 是前日熬活魂藤时,药汁溅在她袖口染的,洗了三遍都没洗去,如今竟成了她身上唯一清晰的气息。喉间的哽咽堵得他发疼,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裹了沙:“我知道,你现在定然恨极了我。是我狂妄自大,以为凭着王爷的身份,就能把京城的规矩搬到苗疆;是我自私偏执,把你对族人的责任,当成束缚你的枷锁;是我…… 是我亲手把你推到这步田地,让你用命来换我的活……”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记忆忽然像被蛊虫缠上,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 三个月前,他刚到月苗寨那天,寨子里的妇人都在溪边洗衣,纳兰云岫也在,蹲在青石板上,手里攥着一把 “净蛊草”,正往陶盆里搓。溪水溅在她的巫袍下摆,黑红布料上沾了些泥点,他远远看着,就觉得 “满身土气”,快步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个描金漆盒,里面装着京城最好的香胰子,递到她面前:“用这个洗,比你那草干净,还香。”

她当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异瞳里满是不解,只摇了摇头:“净蛊草能去蛊虫留下的浊气,香胰子不行。” 说着,又低头搓草。他见她不接,心里来了气,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净蛊草,扔在溪水里:“什么浊气?明明是草腥气!你一个姑娘家,整日抱着些草,像什么样子?”

溪边的妇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看向他们。纳兰云岫的脸瞬间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她起身想去捡溪水里的草,却被他拽着手腕拦住。最后还是大巫祝路过,说了句 “王爷初来乍到,不知苗疆习俗,圣女莫怪”,才解了围。可那天晚上,他还听见竹楼外传来她压抑的哭声,当时只觉得她 “小题大做”,现在想来,那哭声里藏着的,是被人轻视信仰的委屈。

还有一次,他见她穿着黑红巫袍去巫堂施术,袍子上绣的蛊纹在他看来 “丑陋又诡异”,便让人把自己带来的锦缎衣裙抱到她竹楼 —— 那是苏州织造局做的,领口绣着缠枝莲,裙摆坠着珍珠,他觉得好看极了。可她当着族老的面,把衣裙扔在地上,语气冷得像冰:“巫袍是圣女施术的法器,绣的是守护寨子的蛊纹,不是你眼里的‘玩意儿’。”

他当时气得摔了她桌上的蛊罐,罐里的 “护心蛊” 差点跑出来,还是阿珠眼疾手快,用红绸盖住了罐口。他指着她的鼻子骂:“给你好东西还不要?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山野村姑!” 现在想起她当时的眼神,那不是愤怒,是失望,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他那时根本没看懂。

“我以前总觉得,爱就是把你留在身边,让你顺着我的心意活,” 乾珘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湿痕很快就凉了,像他此刻的心,“可我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爱,是看着你在溪边采蛊草时,眼里的光;是尊重你想守护寨子的心意,不逼你做不愿做的事;是…… 是哪怕你不跟我回京城,只要你能平安喜乐,我就该满足。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太晚了……”

竹窗外忽然传来一声 “啾啾” 的鸟鸣,是寨子里的唤魂雀。这鸟儿通身是浅褐色,翅膀尖有一点白,总在深夜活动,苗疆人说它能感知到将散的魂魄,谁家门口有它叫,谁家就有亲人要走。此刻它的叫声格外轻,落在竹枝上,爪子抓着竹皮,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像是怕惊扰了竹楼里的人。

乾珘抬起头,借着炭炉的余光看向纳兰云岫 —— 她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靠在床头的竹枕上,那竹枕是用 “镇魂竹” 做的,枕面刻着细小的 “安魂纹”,是大巫祝特意为她做的。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弯残月上,月光透过竹缝洒进来,落在她霜白的发丝上,泛着淡淡的银光,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极了圣地崖壁上的冰雕,美丽却毫无生气,连嘴唇都泛着淡淡的青灰。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像被蛊虫钻进了心口,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怕动作重了惊扰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吹走了晨雾:“云岫……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我去给你倒。”

说着,他就要起身,膝盖刚离开矮凳,却被纳兰云岫轻轻动了动的手指拉住。她的动作很轻,力道微弱得像羽毛拂过手背,却让乾珘瞬间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他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目光正缓缓从窗外收回,一点点落在他脸上 —— 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而是慢慢聚焦,先是模糊的一团,再渐渐清晰,像蒙着雾的镜子被慢慢擦干净,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困惑的探究,仿佛在看一件从未见过的事物。

她的异瞳在昏暗中泛着淡紫的光,先是落在他布满胡茬的下巴上 —— 那胡茬是三天没刮的,扎得手疼,他以前最在意这些,每日都要让侍从用象牙梳刮得干干净净,可现在根本顾不上。接着,她的目光移到他眼下的青黑,那是彻夜不眠熬出来的,像被墨染了一块。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他泛红的眼眶里,那里还蓄着泪,没来得及擦。

乾珘被她看得浑身发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衣角是玄色劲装的,料子是京城最好的云锦,却被他揉得皱巴巴的。他想解释,想再说些道歉的话,比如 “我不该扔你的净蛊草”“不该骂你山野村姑”“不该逼你穿锦裙”,可话到嘴边,却像被蛊虫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就这样看着她,看着这个被自己害到濒死的女子,在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里,感受着比凌迟更甚的痛苦 —— 凌迟疼在身上,这疼却在心里,像有无数细小的蛊虫在啃咬,连呼吸都带着痛。

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炭炉里的最后一点炭火也熄灭了,橘红的光渐渐淡去,竹楼内慢慢冷了下来,连空气都变得滞重。乾珘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正想起身去点燃炭火 —— 他怕她冷,她从小就怕冷,冬天总要用暖手炉,此刻竹楼里的温度,定让她难受,可他刚要动,却听见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我…… 不恨你。”

这五个字像惊雷般炸在乾珘耳边,他猛地抬头,眼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声音都变调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说什么?云岫,你再说一遍!你不恨我?”

他甚至忘了顾及她的身体,往前凑了凑,膝盖撞到了床腿,发出 “咚” 的一声轻响,那床腿是楠木的,撞得他膝盖生疼,可他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嘴,生怕自己刚才听错了 —— 这几日来,他最怕的就是她醒后满眼的恨意,怕她指着他的鼻子骂,怕她再也不肯看他一眼,可她却说,她不恨他。

然而,纳兰云岫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浇灭。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床顶的竹编上,那里还挂着他之前送她的银铃 —— 那是京城老字号 “瑞祥斋” 做的,铃身刻着缠枝莲,摇起来声音清脆,他当时觉得好看,就买了送她,她没说要,也没说不要,阿珠就帮她挂在了床顶,此刻安静地垂着,没有一丝响动。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像是在思考一个无解的难题,每个字都隔得很开:“恨…… 是何物?我…… 感觉不到。”

乾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忘了,她从小就是月苗寨的圣女,大巫祝和族老们教她的,是如何用蛊术守护族人,如何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能有喜,不能有怒,更不能有恨。她的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去世了,去世前只拉着她的手,说 “世间情爱,皆如枷锁,圣女不可陷”,却从未教过她,什么是恨,什么是怨。她的世界里,只有责任,只有族人,没有个人的爱恨。

纳兰云岫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异瞳里的困惑更浓了。她轻轻抬了抬另一只手,那只手很细,手腕上还留着之前施术时骨刀划的疤痕,淡粉色的,像条细小的虫子。她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地划了一下,像是在描摹他脸上的轮廓,从额头到下巴,动作很慢,很轻,却因为无力,刚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落在被褥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声音更轻了,像风吹过蛊草的声响,却字字清晰地落在乾珘心上:“母亲曾说,世间情爱,皆如枷锁,令人痴狂,令人痛苦…… 我见你为我痴狂,为我痛苦,如今…… 我亦因你而濒死。这,便是情爱吗?”

她不是在嘲讽,也不是在质问,只是在进行一种纯粹理性的推论 —— 就像她平日里研究《蛊典》里的蛊纹,辨认溪边的蛊草那样,将自己的遭遇当作一件 “事物” 来分析,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她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什么是恨,只知道自己因为眼前这个人,快要死了,而这个人,因为自己,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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